郭淑妃所居承欢殿，穷奢极欲，便是圣人的紫宸殿也未必能及。
大殿门柱上镶嵌的是南海诸国的砗磲贝母，窗棂以西域大食的琉璃镂空雕琢，波斯进贡的羊绒织毯铺满殿内，踩上去如徜徉云端。拂菻的水银镜，更是有半面墙大小，映得殿中灯火交相辉映，将黑夜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
郭淑妃慵懒地斜倚在织金软榻上，打了个哈欠，有些意兴阑珊：
“寿王，你今日带来的把戏，乏味的很啊。”
寿王面色一沉，抬手做了个叫停的手势。原本随着蛇笛扭动的胡姬们顿时僵在原地，金铃声也戛然而止。
“退下。”少年王爷短短两个字，如冰刀划过。
十几个西域美人霎时面如纸灰。执蛇的舞姬更是抖得厉害，众女几乎是用跪爬的姿势退到了殿角。
寿王转过身，跪伏在郭淑妃膝前，俊美的小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儿臣已将长安城内最稀罕的玩意儿都献与母妃了。”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母妃还想要什么？儿臣定当竭力寻来。”
郭淑妃朱唇微勾，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抬起寿王的下巴：“母妃要的不是这些俗物。”她俯身在他耳畔轻语，吐气如兰：“母妃要你与魏王、普王争上一争。那东宫储君之位，王氏的儿子坐得，本宫的儿子——”玉指在他心口一点：“自然也坐得。”
“儿臣一定不负母妃期望！”寿王难掩激动。
“本宫倦了，你且退下。”
寿王立时领会。淑妃娘娘素来阴晴难测，此刻眉宇间已隐现不耐之色。他当即俯身行礼，姿态恭顺：“母妃既已乏了，儿臣这便告退，改日再来请安。”
“嗯。”
得了这声漫应，寿王倒退数步方转身离去。随行而来的舞姬们见状，也慌忙敛衽行礼，捧着乐器鱼贯而出。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熏香袅袅。
淑妃云鬓微晃，盈盈起身。身后掌灯的宫娥、捧物的内侍立刻碎步相随，却听她冷冷道：“都下去——本宫要静一静。”
众侍从慌忙止步，屏息垂首，再不敢近前半分。
郭淑妃独自步入寝殿深处，轻轻推开一扇水银镜，其后竟藏着一间暗室。幽暗的烛光中，一道绯色身影静立其间——那人身着锦袍，面若冠玉，正是驸马韦元衡。只是那双惯常含笑的凤眸，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她朱唇微撇：“好个驸马爷，本宫这承欢殿的门槛，怕是要积了灰才能等到您来踏呢。”
“母妃！”韦元衡故作不懂，上前行礼：“荐福寺一事，儿臣已经处理妥当。”
“怎么？驸马这是要向本宫讨赏么？”淑妃指尖轻抚鎏金护甲，轻笑一声。
“新罗女已除，母妃大可高枕无忧。”韦元衡仍是躬着身：“只是，依儿臣愚见，这三王相争的浑水，咱们还是不蹚为妙。”
郭淑妃闻言，骤然冷脸：“好个八面玲珑的驸马爷！你先前攀附太子，转脸又巴结魏王。再这般左右逢源下去，莫不是连王氏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也要成了你的靠山？”
韦元衡抬起头来，压低声音道：“眼下朝堂风云诡谲，魏王党羽遍布朝野，普王更是深藏不露。寿王殿下年岁尚轻，虽得母妃庇佑，却无半点根基。若贸然卷入夺嫡之争～”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只怕非但难成大事，反会为母妃招来灭顶之灾啊。”
“糊涂！”淑妃厉声打断：“魏王？普王？不过都是仰仗圣人鼻息罢了！只要圣人尚在，这储位给谁，全凭他一人独断。”
韦元衡见淑妃凤目含怒，当即噤声，将未尽之言硬生生咽下。
郭淑妃瞧见他白玉般的面庞浮起薄红，又勾起了一丝怜惜。她斜倚着贵妃榻坐下，招了招手：“阿衡，过来。”
韦元衡沉默片刻，终究恭顺地向前迈了一步。他坐在淑妃身侧，缓缓倾身，青丝散落在淑妃的云锦襦裙上，最终将头枕在那片柔软的锦缎间。
“这些日子诸事劳心，让母妃替你～松快松快。”郭淑妃的声音柔了下来，凝脂般的玉手穿过他的乌黑发丝，轻轻揉按，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温柔：“待寿王登基，我为太后，你掌朝政——到时候莫说是储君之位，就是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也不过是你我翻手之间的事。”
韦元衡双目微合，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母妃，莫要贪心。”
“贪心？”郭淑妃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分明是他们欠本宫太多！当年皲王府中，本宫只想求一条活路——”
她指尖从韦元衡的发间游移而下，缓缓描摹他的眉骨、唇线，最终停留在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上，忽地轻笑出声：“可这龙椅，离得越近，越教人眼热呢。”
“什么？！”阿惠扶住身旁的石栏才堪堪站稳：“大理寺已经结案了？”
普王微微颔首。两人看似闲庭信步地走在王府花径上，衣袂偶尔相触，宛若一对赏景的璧人。
普王折下一朵早开的梅花，淡淡道：“那几名入狱的新罗人当中，有一个已经招认了。他名叫朴泽焕，本是来长安赶考的新罗儒生，家中还有一妻一女。可惜他沉迷赌坊，债台高筑。有人引他结识荐福寺住持，这儒生便起了歪念。他原想着用马钱子使人麻痹，趁夜行窃——”
他指尖轻碾，花瓣便如尘落下：“岂知药量太重，竟毒杀了十五口人。那朴氏后半夜来盗窃时见到满寺尸首，吓得魂飞魄散，自去衙门投了案。”
“不可能！”阿惠猛然摇头：“绝对不可能！那马钱子多生在深山老林，朴氏从新罗来，怎知它的毒性？”
普王停下脚步，凝目看她：“朴氏毒杀荐福寺僧众，口证物供俱全，已是翻不得的铁案。”
“不～不是这样的～”阿惠鼻尖一酸，泪水几欲夺眶而出：“荐福寺的命案绝非偶然，那新罗女子分明～”
普王轻轻捧起阿惠的脸，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莫要再想那个新罗女子了。”他声音难得的轻柔：“这茫茫人世，容貌相似者何其多。阿惠，你这些时日心神耗损，且在府中好生将养。还有～”
他将阿惠往怀里带了带：“绿珠如今有杜良娣看护，你不必特意过去。”
阿惠贴在他胸膛前，感受到那急促有力的心跳声。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三郎为何突然嘱咐这些？”
她察觉到普王身躯骤然紧绷，继而被他更用力地箍入怀中。“南诏来犯，圣人钦点我为兵马大元帅，高寻任先锋。再过两日便要开拔。”
“南诏？”阿惠心中一颤：“怎的这般突然？”
“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半分拖延。”
“何时才能回来？”阿惠抬起眼，眸中尽是担忧。
“短则数月，长则～”普王轻轻捋了捋她额前乱发：“这长安城里，我唯一牵挂之人就是你。这些日子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我才放心。”
言犹未尽，他将头埋在阿惠鬓间，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耳畔：“待我凯旋，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不成！”阿惠挣脱他的臂弯：“我明日还需出府一次。”
“做甚？”普王剑眉微蹙。
“去配一副避瘴气的药囊。”阿惠抬起脸：“南诏多瘴疠，三郎要记得日日贴身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