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内，戏台高筑，锦缎帷幕低垂，数十盏宫灯映得满庭生辉。台上舞姬云袖轻舒，踏着《霓裳羽衣曲》的调子翩然起舞。
魏王执起案头银刀，慢条斯理地剖开一枚蜜橘，琥珀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指尖蜿蜒而下。他用素白丝绢擦了擦指尖，抬眸笑道：“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孤尝这长安新橘，味道却清甜的很。”
他将剖好的蜜橘递给对面之人：“就如这些舞姬，虽来自新罗国，跳起这支《霓裳羽衣》，倒比教坊司的汉家舞女更得太真神韵。你说呢～驸马？”
驸马韦元衡目光涣散，不知落在虚空某处。听闻魏王唤他，他肩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噩梦中拽醒，赶紧双手捧过蜜橘。
“最近中书省案牍堆积如山，臣刚刚一时游思，还望殿下见谅。”
“驸马擢升中书舍人，为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诸官莫比焉。想必除了朝廷诏令，案头还堆着不少锦绣文章吧？”魏王眼底笑意更深：“孤听闻，江南的举子，异国的儒生，都特意绕道公主府投贴呢。”
韦元衡手指一颤，蜜橘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下：“臣才疏学浅，不过是替他们引荐给魏王殿下，免得～明珠蒙尘。”
“驸马为国事操劳至此，孤实在敬佩。只是～”魏王继续执起鎏金酒壶，亲自为韦元衡斟满一杯：“每每忆起当年，驸马与和光公主琴瑟和鸣，如今却～”
他摇了摇头，轻叹道：“当真是造化弄人。"
韦元衡连忙双手执盏，敬向魏王，感喟道：“当年明皇为寻太真一缕芳魂，遣那临邛道士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如今再无临邛道士，元衡与公主～怕是此生不复相见。”
说到此处，他声音哽住，微微仰头，烛光中恰好照见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孤与驸马想到一处了。”魏王忽然倾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孤费尽周折，于蜀门寻得临邛道士一脉真传～”
他指尖轻叩案几，屏风后应声转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老道士向普王与韦元衡捏决行礼，手中桃木剑的铜铃无风自动。
“今夜恰是七星连珠的吉时～”魏王目光直视韦元衡：“道长已备好法坛，可效仿天宝旧事，招公主魂魄一见。”
“招魂？”韦元衡手中的玉盏突然坠地，在青砖上炸开一片碎玉。他仓皇起身，结果官袍扫过案几，案上的觥筹杯盏尽数倾覆，琼浆泼洒一地。
“殿下厚爱～元衡感激不尽！”韦元衡无暇顾及浸湿的袍裾，声音发颤：“只是～过几日便是冬祭大典，工作拖延不得～”
“若是能召唤出公主的魂魄，怕是比那昊天降祥更胜三分。圣人知晓，只会龙颜大悦呢。”
魏王将鎏金盏沿在案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殿柱阴影里立即闪出两名玄甲侍卫，铁钳般的手掌按在韦元衡的肩上，将他生生按回到座位上。
戏台上的《霓裳》舞曲戛然而止，众舞姬如退潮般敛袖退去。殿内烛火忽地一暗，只见那鹤发老道踏着禹步登上台来，手中桃木剑"铮"然出鞘，剑身隐隐泛着青光。
“疾！”剑尖倏忽挑起三张朱砂黄符，应声燃起幽蓝火焰，灰烬竟不坠落，反在空中旋舞成环。每一粒尘灰都闪着磷光，恍若夏夜流萤。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忽地一阵狂风大作，老道士桃木剑上的铃铛与檐角铜铃一齐乱颤。戏台后方的槐林深处，竟飘出一缕游丝般的吟唱。那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自幽冥地府渗出，又似从枯井深处浮起：
“善花公主主隐，
他密只嫁良置古，
薯童房乙，
夜矣卯乙抱遗去如。”
歌声如怨如慕，似泣似诉，每个尾音都拖着长长的颤响，听得人脊背生寒，汗毛倒竖。
“莫要唱了！莫要唱了！”韦元衡双手紧捂双耳，往日温雅仪态荡然无存。
“驸马，稍安勿躁。”魏王旁观，却是气定神闲。他望向前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与孤共候——和光魂归。”
戏台帷幕忽地落下，晦暗树影间，一抹素白缓缓浮现——一个女子披发跣足，罗衣随风飘动，每行一步，足腕间金铃便发出空灵脆响。
“你，你是～！”韦元衡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他试图迈出一步，却不想官袍下摆缠住足履，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向前扑倒。
“驸马果然思妻心切～”魏王缓步踱至韦元衡身侧，轻轻将他扶回座位，又端正了他的头冠。
“驸马可要看真切了——那林中站着的，究竟是谁？”魏王附耳低语。
“和～和光～？”韦元衡颤声道。
“哈哈哈～不过是无处归去的魂魄罢了。”魏王大笑，忽而目光一凛：“只是这游魂唱的古怪歌谣，驸马是如何听懂的？难道与公主同床共枕，夜夜听她吟唱此曲？”
韦元衡这才如梦初醒，慌忙道：“臣，臣从未听过此曲。”
魏王悠然落座，执起酒盏轻抿一口：“昔有痴人，闻邻家悬铃甚美，夜半蒙耳往盗。自谓不闻其声，则人亦不闻。岂不知掩己耳易，掩众人耳难。”
“臣委实不知殿下深意。”韦元衡只觉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你我都是掩耳之人罢了。”
“若能得殿下护佑，纵赴刀山火海，元衡百死不辞。”韦元衡当即离席，伏地行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