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雨暂歇，一个人影从黑夜中踱出，对鸟乌皮六合靴，墨色大氅窄袖锦袍。玄色抹额下是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眸色深沉如子夜寒潭。
“霍……霍……”算了，记不起来，“那什么霍，你也看到了，她被我的阵法困住，若想救她，你需放我离开。”
霍琰瞅了瞅那个奇怪的阵法，眉梢微挑：“术士？”
莫十九刚想胡乱认下，他接下来的话让她点了一半的头瞬间卡住：“本官倒想见识见识。”
语落，他摊手，早有侍卫递上弓箭。
不好！莫十九大惊，想要躲避，可此时她身边没有任何遮挡之物，慌乱之中拉起跪在地上的吕蓉，挡在身前。
霍琰总会忌惮一下未婚妻的性命吧！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支利箭挟着雷霆之势，丝毫没有犹豫，直奔吕蓉而来！
“噗！”利箭洞穿了吕蓉的肩胛，也射伤了她的手臂。
而射出这一箭的人，没有丝毫波动。
一如在幻境中，那玄色抹额压着的锋利眉骨下的，一片冰凉。
吕蓉倒地，她便这么暴露在霍琰的箭锋之下。
第二箭，弹指既出！
扑通一声，双膝狠狠磕地，莫十九光速下跪，“大佬，我错了，你放过我吧，大佬！”
霍琰先是一怔，随后脸上漫出嫌恶来，“你倒是跪得快，可你错了……”话未完，他的箭向下压了几分，“下跪的人，死得更快。”
“大佬你听我说！”莫十九跪行几步，“你今日来吕府是同吕中丞商议两个月后的婚仪一事吧！”
霍琰微怔，这事是他临时决定，连吕蓉都不曾告知，这个……
他这才正眼瞧了瞧莫十九——发髻松散，几缕干枯的发丝在风中飘摇；仅剩的一只耳坠歪斜地吊在耳垂上，与头发丝纠缠在一起；洗得发白的素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斜挎的布包褪色得辨不出原貌；未施粉黛的清瘦脸颊上，一双……姑且算是人眼吧。
整个人透着一股腌臜的死气，就好比，菜畦边一株晒蔫的野葱。卷着叶，折了茎，还沾着泥。
这株野葱是如何得知？他皱眉，退开半步。
“你若再不去，再晚一刻，他便要歇下了。”
他拉箭的动作顿住。
“大佬，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会知道这些？”她又膝行几步，与他仅有三步之远，“再看看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趁着他错愕的瞬间，她一个箭步，飞扑入霍琰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我们上辈子见过的呀——”
霍琰一瞬间僵住。
趁此良机，莫十九左手闪电般扣住霍琰的箭尾，右手顺势一拧，硬生生将箭从他指间夺下。箭尖一转，已然抵住他咽喉。
“都别动！”
众手下一时皆不敢轻举妄动。
莫十九钳制着霍琰一步步往院墙边退去，只要能翻过墙，出了吕府，她就可以脱险。
霍琰也没有动作，任她挟持。眼看着就要到墙边了，正要翻墙，霍琰突然反手一拽，她身形一晃，箭尖擦着脖颈而过。
“上辈子？”他冷笑，夺回长弓的瞬间，一箭破空。
“噗！”
箭矢贯穿肩膀，她闷哼一声，从高墙上栽了下来。
这一箭可不比手臂上那个皮肉伤，可是真真切切地洞穿了肩膀，又加上坠地后的二次撞击，贯穿撕扯的剧烈的疼痛让她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住。
刚缓过这一口气，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她被围了个结实。
“你，是谁？”视线之中，又出现了那双对鸟乌皮六合靴，“为何要杀她？”
莫十九抬起脸，对上那双冰凉的眸子，咧了咧嘴：“你从不关心她，又何必在乎她的生死？”
男人的脚步停下，双手交握，修长的手指在月色下泛着霜白。他顿了片刻，道：“解开符咒，我不杀你。”
“大佬，你当我三岁小孩？”历过了太多的翻脸无情，莫十九清楚地知道自己照做后的下场，“还是我脸上写了‘大聪明’三个字？”
霍琰的目光从她紧抓布包的手上移——汗湿的枯发黏着惨白的脸颊，唇无血色，目无波光，本就不太宽松的衣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粘在身上，其他的地方沾着枯草和泥泞。这株野葱像是在七八月间被放进瓮里捂了一天，腌臜的死气中又多了些黏腻。
他脚下又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扭头看了看还困在阵法中的吕蓉，片刻转过身去，抬了下手：“杀了。”
“我说过，你若是杀了我，她便会死。”莫十九急道。
他的身形顿住，微侧了脸，“你那阵法的力量已经削弱了很多，我想，是跟你受伤有关吧。”
莫十九心头一跳，因她受伤，阵法的符文光芒减弱了些许，只是一般人很难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将这些与布阵者关联起来……这个男人，远比在吕蓉记忆中看到的更加危险。
“你若死了，阵法自然可解！”
冰冷的声音将她的希望碾碎，情急之下，她冲吕蓉喊道：“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你还指望他能放过吕家满门？”
他的脚步顿住，六合靴踩着挂了血珠的草地走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莫十九虚弱地说了一句。
他眉心微皱，在她前面屈膝下去，道：“大声点。”似乎是怕沾染上她身上的腌臜气，他虽侧耳倾身，但二人中间足有一臂之距。
“我说，我是……”她拔高了音量，可话到这里，没了下文，却见她迅速扬手，手中白色的粉末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抓取的一块糕点，早已在手中将它攥成了粉末，只待此时一击。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似乎对她的动作早有预判，抬手一挥，大氅如黑云翻卷，粉末瞬间被凌厉的风声扫散，动作干净利落，不染尘埃。
殊不知，这正是莫十九的障眼之法，趁着这个空当，她左手一翻，手中短刃如灵蛇般刺了出去。
对方没能躲开，匕首刺入了他的肋间，但他反应极快，迅速抓住了刀刃，鲜血瞬间从指间流出。
与此同时，肩上传来剧烈的疼痛，让莫十九险些晕厥过去，这家伙竟然攥住了她肩上的箭，硬生生地往外扯！
疼痛像是要将她撕裂开来，让她的身体一阵阵痉挛，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为了不让自己痛晕过去，也为了能在险境中寻得一丝生机，她不得不顺着他的力将身子向他贴近。箭杆摩擦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血腥之气充斥着整个鼻腔，但她像是毫无感知，手中的匕首全力向他身体推入。
求生的本能让她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霍琰在她强势的进攻面前一时也难以招架，被迫向后退去。
侍卫们早已反应过来，凌厉的刀锋朝着她的后背劈下。
莫十九此刻已是困兽之斗，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霍琰身上，对身边的危险全然不知，或许她有所感知，但她不能分心。
在霍琰的后方五步之外，就是一片深潭，深潭的那一头便是吕府的后门，她必须将霍琰一同推入潭中。
那是她唯一的生机！
就在刀锋即将斩落她后背的刹那，天际骤然炸开刺目白光！
如同白昼突降的烈阳，灼目光芒吞噬了整个庭院。侍卫的刀僵在半空，众人皆被强光所慑，一时目不能视。
莫十九知道，那是猎梦阁的特制焰火，她的人来了。
趁此时机，她拼尽最后力气将霍琰撞向潭中，水花轰然炸开，两人一同沉入冰冷的黑暗。
待亮光消失，侍卫们的箭矢却迟迟不敢离弦，生怕误伤了水中的主子。
而莫十九，早已挣脱了霍琰的钳制，拼力游到了岸边。指尖刚触及岸边青石，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拽起，人影一闪便没入吕府后门的阴影中，只剩潭面涟漪层层荡开，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