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六年秋,霜降。
大昭最高刑狱机关,鞫察院内,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空气里的阴湿血腥之气。
脖颈上冰凉的刀锋让吕蓉不敢乱动半分,她知道,那人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夫君,我求求你,放了我爹,他不是乱党,不是!”时至此刻,她还心存侥幸,希望她的未婚夫能看在秦晋之盟的份上,网开一面。
可那个男人,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了句:“令尊之事,涉及乱党,乃动摇国本之罪,本官亦无能为力。”
“不是这样,我父亲堂堂御史中丞,怎会与乱党勾结,夫君,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信他吗?夫君……”地上落了霜,冰冷,双膝刺骨的疼。
男人抬了下手:“吕蓉,你我并未成亲……”
“三日,只剩三日了呀!”
“蓉娘起来!”吕准一声厉喝打断了男人的话,保护着她,他的女儿,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莫要求他,我吕家的女儿,跪天跪地,绝不跪这种奸佞邪恶之徒!”
吕蓉泣不成声,父亲纵然双膝染血,遍体鳞伤,依旧是挺直了脊梁。
父亲曾说,跪着,也得是个人。
“吕大人,我们掌院可没那么多耐心,你若再不认罪,你的女儿可就没命了!”脖子上的刀锋割开了皮肉,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吕蓉知道,接下来,胥吏的刀就会切掉她的脑袋,很快,可能不会感觉到这种皮肉裂开的疼痛。
“霍琰!你滥杀无辜,残害忠良!莫说让我认下“乱党”这子虚乌有的罪名,本官就是到了阎王殿,也要参你一本!”
说完,父亲转过头来,那双曾清明坚毅的眼布满了血丝,像是要流出血泪来:“蓉娘,记住,为父这一生所行之事,不愧天地,不愧家国,他鞫察院要栽赃陷害,为父宁死也不认。”
“大人,该复命了。”霍琰身后的人,一直隐在黑暗中,声音与夜色融在了一起,阴冷入骨。
男人没有说话。
吕蓉看见他那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圈椅。
当寒光划破黑暗,那个影子动了,在她还未及反应之时,长刀已经刺穿了父亲的胸膛。
“父……”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刀锋回转,划向了她的脖子。
她看到了血水飞溅,渲染夜空的样子。
也看到了,霍琰的手,微微蜷了一下。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依旧无波无澜。
天光突然大盛,周遭的一切如同碎裂的琉璃般寸寸崩解。血色的夜空、冰冷的霜地、吕蓉倒下的身影,还有霍琰那双冷眼,所有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最终化作缕缕流光,消散在刺目的白光中。
莫十九的意识自吕蓉的身体里抽离,从一场深陷的梦中苏醒。耳边还残留着吕蓉嘶哑的呼喊,但那些剧烈的情绪正迅速褪去,只余冰冷的记忆。
“吕蓉,”莫十九看着阵法中的女子,道:“你已经死了。”
吕蓉一脸惊恐,这是她小心藏着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女子怎会知道?
她想逃,可脚下那些奇怪的符纹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控制着,怎么都动不了。
“不用挣扎了,这是我的紫薇星斗阵,你逃不掉的。”
“你到底是谁?”吕蓉这才正视那个女子,却越看越觉得诡异。
女子一身素衣,身形清瘦,眉目浅淡,原本无甚特别,可当她抬起眼帘看过来时,直觉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无波无澜、无悲无喜、无光无影、似死物般,或者是看着死物般,那么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破梦人。”她的声音也淡淡的,“而你,是一个大梦人,吕蓉,我是来杀你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破梦人大梦人,你快放了我!”
“每个大梦人都要说这么一句。”莫十九有些烦,“吕蓉,你已经死了,死在两个月后,被你的未婚夫,那个什么霍的亲手杀死。”
吕蓉神形皆震,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看到你头顶的那个东西了吗?它叫‘照影匣’,可以将你的意识幻化出来,我只要进入你的意识幻境,便知你前世之事。”
吕蓉抬头,看见了那个悬在上方的奇怪东西,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黑色匣子,外面雕刻着奇怪的纹路,内部幽光流转,似有星尘旋动,细看时,才发现是自己曾经的过往记忆碎片!
片刻后,吕蓉才回过神来,道:“你,你是说,我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
“你所经历,皆我所渡。”莫十九把玩着手中的无回针,也不瞧她。
“既如此,你该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错,父亲也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我们要死?”
“因为你是一个……”莫十九嘴角勾起笑意,凉薄淡漠,“重生者!”
“重生之人,轻则改他人命运,重辄动历史轨迹,所以,不该存在。”莫十九手中的无回针突然发出亮光,缓缓升起,悬停在她的手心之上,无比锋利的针尖,对准了吕蓉的眉心。
这针是六面体,前细后粗,半掌来长,若钉入人的脑中,瞬间便可取人性命。
吕蓉心中的恐惧已经到达顶点,急切吼道:“不,我不能死!要不这样,你先放过我,等我与他成亲,他定会保下我父亲,到时你再取我性命不迟……”
莫十九无视他的乞求,继续施法,回形针因外力而剧烈颤抖,眼见着就要脱力射向吕蓉。
就在这里,一道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支利箭挟着劲风,精准地射向莫十九操控无回针的手腕!
莫十九脸色微变,身形一晃,被迫中断了咒语。无回针失去法力支撑,跌落在地。她迅速后退,躲过紧随而来的第二支箭。
然而,密集的箭雨如同暴风骤雨般袭来,封锁了莫十九所有的退路。她身形闪动,竭力躲避着箭阵的攻击,但是箭雨来势汹汹,避无可避。
情急之下,莫十九大喊:“你若杀我,她也会死!”
箭雨暂歇,一个人影从黑夜中踱出,对鸟乌皮六合靴,墨色大氅窄袖锦袍。玄色抹额下是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眸色深沉如子夜寒潭。
“霍……霍……”算了,记不起来,“那什么霍,你也看到了,她被我的阵法困住,若想救她,你需放我离开。”
霍琰瞅了瞅那个奇怪的阵法,眉梢挑了挑:“术士?”
莫十九刚想胡乱认下,他接下来的话让她点了一半的头瞬间卡住:“本官倒想见识见识。”
语落,他摊手,早有侍卫递上弓箭。
不好!莫十九大惊,想要躲避,可此时她身边没有任何遮挡之物,慌乱之中拉起跪在地上的吕蓉,挡在身前。
霍琰总会忌惮一下未婚妻的性命吧!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支利箭挟着雷霆之势,丝毫没有犹豫,直奔吕蓉而来!
“噗!”利箭洞穿了吕蓉的肩胛,也射伤了她的手臂。
而射出这一箭的人,没有丝毫波动。
一如在幻境中,那玄色抹额压着的锋利眉骨下的,一片冰凉。
吕蓉倒地,她便这么暴露在霍琰的箭锋之下。
第二箭,弹指既出!
“扑通!”双膝狠狠磕地,莫十九光速下跪,“大佬,我错了,你放过我吧,大佬!”
霍琰先是一怔,随后脸上漫出嫌恶来,“你倒是跪得快,可你错了……”话未完,他的箭向下压了几分,“下跪的人,死得更快。”
“大佬你听我说!”莫十九跪行几步,“你今日来吕府是同吕中丞商议两个月后的婚仪一事吧!”
霍琰微怔,这事是他临时决定,连吕蓉都不曾告知,这个……
他这才正眼瞧了瞧莫十九——发髻松散,几缕干枯的发丝在风中飘摇;仅剩的一只耳坠歪斜地吊在耳垂上,与头发丝纠缠在一起;洗得发白的素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斜挎的布包褪色得辨不出原貌;未施粉黛的清瘦脸颊上,一双……姑且算是人眼吧。
整个人透着一股腌臜的死气,就好比,菜畦边一株晒蔫的野葱。卷着叶,折了茎,还沾着泥。
这株野葱是如何得知?他皱眉,退开半步。
“你若再不去,再晚一刻,他便要歇下了。”
他拉箭的动作顿住。
“大佬,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会知道这些?”她又膝行几步,与他仅有三步之远,“再看看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趁着他错愕的瞬间,她一个箭步,飞扑入霍琰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我们上一辈子见过的呀——”
霍琰一瞬间僵住。
趁此良机,莫十九左手闪电般扣住霍琰的箭尾,右手顺势一拧,硬生生将箭从他指间夺下。箭尖一转,已然抵住他咽喉。
“都别动!”
众手下一时皆不敢轻举妄动。
莫十九钳制着霍琰一步步往高墙边退去。眼看着就要到墙边了,正要翻墙,霍琰突然反手一拽,她身形一晃,箭尖擦着脖颈而过。
“上辈子?”他冷笑,夺回长弓的瞬间,一箭破空。
“噗!”
箭矢贯穿肩膀,她闷哼一声,栽到高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