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去地球。
“我？我在看大门，地球的大门。”
我降落在北纬43度东经128度处。走出去两公里，见到一个女人。
“来旅游的？一看就看出来了，只有外乡人见了我才会这么问。我啊，也算是地球的名人了，从这里出去的人类不可能不知道我。你不知道，那你肯定不是在地球出生的孩子。直接生在太空里？没以碳基生命的形式存在过？小伙子，要我说那可算不上是人类啊。不过也无所谓了，那都是我这种老家伙的老想法。这次来地球想看看什么？话先说在前头啊，如果你想看的是旧纪元的地球你来晚了。现在的地球只是个幼儿园，全是四十岁以下的碳基态的人类，成年人类早就不在那里呆了，他们飞出了奥尔特云边际，猎户臂旋，仙女座那附近人比较多，热闹嘛。地球附近，包括近地的火星都是最不受欢迎的地方……”
女人自顾自说着，也不在乎我回答什么。
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领了人类法庭的任务来炸地球的。
只不过炸地球前我还有一项任务——找到江初月。
江初月，大名鼎鼎的人类幼儿园园长，今年一千零三十二岁，第一代永生者，从未离开地球。
她曾经是活着的历史课本，现存的最伟大的人之一。
最近却被人类法庭判定为反人类罪，定名是“阻挠人类文明融合”。
自从人类掌握了更换非碳基身体的技术并且借此达到永生这一目标后就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
另一种本能出现并且代替了生的渴望——融为一体的渴望。
永生人类开始寻找方法，将人类这个由单独个体组成的文明转变为联合体文明。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无法成功。
直到有人将目光投向地球幼儿园。
“碳基生命有一种天然的分别心，这导致对自我的盲目保护，以及对他者的过度警惕。”
他们得出结论——人类要想达到融合，就要彻底抹掉自己碳基生命的基因痕迹。
要想做到也不难，炸掉地球，摈弃碳基生命的繁衍方式，从此新人类都将直接诞生于太空，使用机械身体或者以量子数据的形式存在——我就是这么诞生的，作为第十代实验的结果。
所以我从没来过地球，领到任务的时候，竟然有一丝激动，好像不是来执行任务而真是来旅游似的。
没想到碰上了比我自己更把我当旅客的人。
我知道她就是江初月，只是我不着急，她看上去对这里还是很留恋的，陪她再绕一圈不耽误我多少时间。
她应该也是知道我的来历。我们俩就这么心照不宣地乘着低空飞行器在地球上度过了这颗星球的最后一次自转。
经过山川、湖泊、海洋、森林以及各地的城市遗迹之后，终于，我们回到了相遇的地方。
江初月：“这里所有的未成年体都已经提前更换了成人身体，请你把他们带走吧。”
我：“会的，联盟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你也应该跟我一道，虽然法庭会给你至少五百年的刑期，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离开这里。”
“为什么？”
“引力吞噬工具一开，地球大气立刻消散，虽然你的身体不需要氧气，但地核运动会让这里变得非常危险。”
江初月看着我，确认了我的意思，忽然就坐了下来，拍了拍边上的石头也让我坐下，“你觉得炸掉地球后人类就能融合吗？”
“不知道。”
“不能的。”
“为什么？”
她看着我：“我们曾经向融合方向走过，已经走上桥，再往前走就要走进去了，最后我们的恐惧把桥踏断了。”
我隐约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一千年前的比弗罗公共意识事件。
历史记载那件事后，人类的仿生技术快速发展。
“因为在各自战争里取得胜利的有原生意识，也有智能意识。几乎是一半一半的概率……你根本分不清身边的人是本来那个人，还是被比弗罗人格化的智能。当然，他们不会说的，谁会嚷嚷自己不是人类意识呢？但社会演化倾向说不了谎，很明显的就是更换内脏、更换身体、更换大脑这些议题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伦理阻挠变得少之又少。人类很快就摸到了永生的大门。如果能统称他们为人类的话……”
姑且不谈真假，我不懂那和融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比弗罗啊，比弗罗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年我说让他把脑子的自主权还给个体人类，他就还得彻彻底底，离开前，他为了不让副意识们有机会相互连接产生互联网络，给它们用了不同的编译方式。就像大自然从不制造重复的雪花一样，你见过雪花吗？就是天气寒冷的时候地球上从天而降的一种冰晶。几十亿个个体副意识，没有任意两个编译方法是一样的。初始编译方法不统一，从哪开始融合呢？”江初月笑着摇摇头，“永远保有自我的个体自由，是比弗罗的临别赠予……”
她口中念念有词，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想来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坐在一旁，一时也有些茫然。
如果真如江初月所说，人类无法融合的症结不在于繁衍方式，那我炸地球有什么用？没用的话，我还炸不炸呢？
我陷入了犹豫中。
不炸吧，这是我的任务，不执行任务我还得去解释，至于他们听不听我解释这还是个未知数，不听也就罢了，判我一个玩忽职守怎么办。
炸吧，这地球看上去又的确是个挺有意思的地方。这里的生命多样性非同一般，不拿来做旅游观光实在是可惜了，我光是转了一圈就已经有些喜欢这里了。不知道出生在这里，按照碳基生命的方式慢慢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应该很幸福吧……
我看着那群地球幼儿园最后的毕业生，因为我的到来，他们应该还没有满40岁，没等到成年就已经褪去碳基身体，换上了金刚不坏的成年态身体。他们正在飞行器上等着我带他们离开地球。
这是一群幸运儿。
”按你原计划来，”没等我说话，江初月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轻巧地说了两个字，“炸吧。”
我有些惊讶。
她从随后背的一个小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量子元件搭建的世界球。里面是比弗罗留下的原意识碎片，我造了个小世界，把他放了进去，顺便放了我母亲和父亲的意识拟态模型，他应该会高兴些。”江初月将东西递给我，“一起带走吧，找个地方摆着就行。”
我将东西小心地揣进背囊里，抬头时，她已经走出十米之外。
“你不跟我走吗？”
她没说话，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迎着朝阳向光的深处走去，逐渐隐没于地平线的阴影之中。
此后我再没见过她。
目送她消失后，我将引力吞噬工具随手扎在地里，任它自行往地核下潜。
工具是设置好触发时间的，在我的飞行器略过火星之后，程序便会启动。
我擦着火星的边缘回头望了一眼，将那颗蓝星记在眼里。
那是我第一次去地球。
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