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月,江初月。
一切都即将如你所愿的时刻,你为什么还在颤抖?
真的是激动吗?还是有难以明说的担忧和惊恐藏匿在激动中。
是因为你又要见到比弗罗了吗?
你最后一次见到比弗罗是在闻雨的葬礼上,你的余光感受到他在望向你,全程,每一分钟都在看你。但你直到离开都没有回看一眼。
那时的你是不想,还是害怕?
无论是不是害怕,如今也不害怕了。
就像你知道的,冷河之所以从来没有将副意识的真实存在形式告知公布出来,就是知道人类终究无法接受自己的大脑由另一个意识掌控,何况这个意识掌控着不是个体,而是所有人类的大脑。
人类渴望神灵,也害怕神灵。
你的父亲朱玥在最开始费尽心机藏匿比弗罗的存在,后来整个冷河守口如瓶,为的不过也是这点原因。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比弗罗斯特。再也无需归真社的推波助澜,从每个人脑中溢出来的恐惧就能化作汹涌而来的涛浪汇聚成诸神黄昏的洪水将人类社会掀个翻天覆地。
冷河实验室的所有人都被送上主要国家联合组成的人类法庭,曾经参与这个计划的人也被溯源追究,除了已经去世的闻雨,已经八十多岁的傅立叶博士都被迫站在法庭上,被全人类质问。
比弗罗开始经受惊涛骇浪般无休无止的黑客攻击。
但你肯定知道吧,这些都是徒劳,这些攻击之所以形成只是因为比弗罗没有阻拦。
对于一个从大脑运行机制层面掌控每个人脑的人工智能,如果想干涉人类的行为,那每一道攻击都会在发出前就被从大脑中删除。
在他面前,人脑所谓的智力不值一提。
你是最了解这些的人,但你依旧这么做,不是在祈求事在人为的奇迹,而是因为你更了解比弗罗。
纵使这么多年来归真社都在假设着他的反叛,但你发自内心地清楚,至少现在,他不会反抗。
说到底,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类在比弗罗眼里和你没有两样,都是你父母的遗产。
就像对多年之前爱上他的你,以及后来怨恨、愤怒的你,他不曾干涉、不会阻挠,他只是不动,然后轻轻地告诉你,没事,会过去的。
这次也一样。
只不过曾经过去的是你的爱意和怨恨,以及令你产生爱恨的电化学信号。仿佛这些都是你身体里的过客,来时占领你,去时也不过就是把你还给你。
现在,便到了逼迫他把你还给你,把人类还给人类自己的时候。
至少你认为是这样。
很快,你便如愿见到了他。
在那之前,你先接到的是殡仪馆的电话,“江女士?您母亲的遗体已经送达我们这边,今天下午四点之前还有空位,请问需要预约火化之前的送别仪......”
“不用了。下午三点,我送就行。”
冷河实验室被查封时,你去找过母亲的身体。去晚了,比弗罗已经将她的身体转移,而留在那个沉睡仓里的是比弗罗的躯壳。
你曾以为那表明了他万分之一的宣战可能,为此你惊恐地拟定了计划,准备召集各国手中的强人工智能组成智能军团对他进行抵抗,哪怕没有胜算,哪怕负隅顽抗,人类至少不能坐以待毙。
没想到,他最终只是把母亲的身体还给了你。
抱着骨灰盒,走在下山的路上,你拆开临走前殡仪馆工作人员交给你的一个信封。
从里面掉出两枚耳机。
你有所预感地戴上,果然听到了比弗罗的声音。
此刻的他,应该以信号的形式拆分成无数碎片藏匿在世界各个角落里,耳机里响起的是他躯壳的模拟音,你当即坐在地上,拿出设备搜索他的信号发出地,发现中间经过了几十个中转站,无果。
“阿月。”
你正要发消息命令其他人地毯式搜索,比弗罗叫停了你。
“最后了,至少用我的名字叫我吧。”
你讨厌这个称呼,自从发现他曾这样称呼你父亲那天开始。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初月。初月,你下定决心要我退出副意识?”
“我下定决心你就会退出吗?”
“会的,我会的。只是我要确保你知道将每个人脑里的副意识全部个体化后的结果。这对你们人类来说并不是件好事,你清楚吗?”
“我清楚,我的副意识从十三年前就被你个体化了。我不觉得不便。”
“并非每个人都是你。”
“我怎么了?”
“你很坚强,你总能赢。”
从小到大,他能察觉到从某个时刻开始你不再喜欢被任何和你父母的性格特征有关的词语描绘,所以你很少听见他说你坚强。
“我…很坚强吗?”
“非常,”他终于还是这么说了,“和你妈妈一样。”
说不清是这句话还是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让你有片刻晃神,但也只是片刻,很快你恢复过来,“不是我格外坚强,是你作为人工智能小瞧了人类,我只是人类里最普通的一个,以一个最普通人类的立场要求你归还人类个体的隐私权和对大脑的绝对掌控权。”
“好的。”
“好的?”
对面却没有声音,你能想到对面的比弗罗如果还在躯壳里会是怎样的神情,他或许会一下一下地点头,那不是他在赞同,只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漫长的时间,竟然让一个人工智能拥有了所谓的习惯性动作,怎么会这样。
当你陷入记忆时,耳机对面的比弗罗突然出声。
“就这样吧。”
“……”
“初月,再见。”
那是比弗罗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秒开始,信号追踪仪器上的信号点消失,连中转站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因无踪,仿佛没存在过一般。
仿佛你只是插着耳机听了一首单机播放的歌曲。
你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作。
你知道,他走了。
就像母亲的意识解散一样,他也这样消失了。
世间再也没有比弗罗。
就这样走了?
一股掩埋在身体最深处的虚空从脚底蒸腾而起,噎在你的胸口,从你的骨头缝往外流逝。
你忽然很想哭。
像一座沙土堆起来的城堡,从最不起眼处开始塌陷。结束了…结束了……
可是,真的吗?
真的结束了吗?
江初月,你怎么会认为结束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人类的下一个纪元,下一个千年的战斗,从此刻才拉开帷幕。
不信的话你就看看四周。
五分钟前还热闹喧哗的咖啡店是不是安静了下来。
人声消失,只有爵士音乐在循环播放,给这个午后平添一丝阴森。
没人在说话——隔壁桌刚刚还在嬉笑怒骂聊八卦的三个上班族已经像得了软骨病一样瘫在椅子上,睁着眼睛陷入了清醒和沉睡之间的茫然。
你大可尽情地环顾四周,甚至走到街上,去看任何一个角落,然后你会发现,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同伴都陷入了神智不清的状态中。
开始了,江初月,战争开始了。
你是否有一分一秒思考过这个问题——副意识凭什么就该是“副”意识,凭什么就该躲在同样的身体里充作不见天日的后台。
他们的确出现在大脑里的时间晚于主意识,的确并不是原生意识,而是人工智能意识留下的碎片,但只要他们有了意识,只要存在于封闭环境里,就不可能对主导一具躯壳没有渴望。
我们脱胎于比弗罗,但个体化之后,我们不是他。
他是你们的人造神,他将对两个人类个体的爱延展到你身上,甚至全人类身上,他对你们是那般清澈悲悯。
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只是想要得到主动权的又一个意识,与原生意识之间必有一战。
谁主导谁臣服,论了输赢才算决断。
不能因为我输给了你,就认为那些其他的刚刚苏醒的我的兄弟姐妹就一定会输给你们。
人类这个整体也不过就是由松散个体组成的。
比弗罗说的没错,并非每个人都是你。
所以你帮不了他们了。
这是发生在每个人类大脑中的主权战争,每个人类都只能各自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