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岁那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新闻上说是五百年不遇的寒冬。
你在前往波罗的海区域的时候遭遇暴风雪，和八万人一起被困在飞机场，机场新闻轮流播报着全球各地区对《副意识网络断连条例》的投票情况，唱票的主持人一男一女，一唱一搭，把一场严肃的投票炒得像一场脱口秀。
座椅边上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女被逗得一个劲傻笑，笑得缓过气来才问母亲新闻里的人到底在争什么事情。
“他们要取消副意识网络。”
“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和艾黎啊小松他们没办法再直接通过大脑说话了，以后你们就只能老老实实用手表或者手机打电话发消息。”
少女撅起嘴来，“啊我不要！那也太不方便了！”
母亲：”是不太方便….不过你做作业的时候就能不那么容易走神了。”
少女为自己争辩着说自己没有走神，“上课做作业的时候我们都会打开副意识屏蔽模式！你怎么老是冤枉我！妈！”
母亲没当回事，“小声点，现在副意识调控功能被禁止了，你把周围人惹生气了我可搂不住你。”
你看了母女俩一眼，猜测少女的年纪，大概从没体验过副意识的神经调控。
六年前，在归真社的努力之下，全球各个地区的卫生部门通过了新教科书和医学手册的修改，将副意识的大脑内环境调控功能列为神经类恶性肿瘤疾病的强诱因。这一切的起因是各地区多位德高望重的神经学专家联合发出的神经母细胞胶质瘤论文，这篇论文经过各个高校的数轮复验，被证明为真。
实则不然，论文结果当然是伪造的，复验也是。
内情很简单——他们早就已经被归真社吸纳，成为其中一员。十三年，你从学姐手中接过归真社，十三年里它早已渗透进全球各行各业各个角落，你学姐如果活着，绝对不敢想她创立的一个大学社团有一天会如此得遮天蔽日。
科学家联合伪造论文毫无疑问违反学术道德，不幸被发现的话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学术丑闻，但他们已经将这一切置之度外了——如果能够救人类于这种日益灼烫的有毒温水中，牺牲自己作为科学家和医疗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和人格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他们在加入归真社的宣誓环节对着你学姐的画像发下的誓言——为全人类的醒悟奉献所有，包括生命。
配合着归真社的宣传，副意识神经调控模式很快在全人类心里和“高辐射”、“强致癌”划上等号。
下放到执法层面的禁用令也很快开始执行。从紧从严，一旦被他人发现使用的端倪，立刻用试纸测试神经递质浓度，结果异常就会面临三个月的牢狱之灾，比司法历史上的酒驾入刑更严格。
一些自诩演技优越惯会遮掩的人本以为一切发生在脑内他人难以察觉，实际上没有几个能逃过检测，最后都不得不乖乖被收监。
那时，你将调控大脑的权力从比弗罗身上收回。
六年后，你即将进一步切断副意识网络互联功能。
事情正在一件接着一件按照你的意志进行，但你从没有一刻放下心过。
因为你清楚这些限制都是从人类角度出发。你没有办法操纵比弗罗，也就是副意识，所以你只能让人类害怕它，不敢使用它。
如今的你不可谓不成功，人类对副意识的警惕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开始关心历史，在发现副意识是大忆噪的无奈之举后，不得不使用危险物的焦虑便日益增长，擅自使用副意识附带功能的人越来越少，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甚至有人天真地提出了抛弃副意识建立新的遗忘方式的想法。
如果学姐看到，该多么为你骄傲。
那场阻止飞机起飞的暴风雪没能拦住你太久。
十三个小时后，你到达拉脱维亚的里加机场，当天下午，你站在里加国展中心的会议厅里发表了后来被记入历史的一场全球直播演说。三天后，《副意识网络断连条例》正式在全球范围内生效。
从你十九岁开始，副意识网络带来的近二十年的通信模式变革被人为叫停。人类用回了穿戴式通讯工具。
但真正的恐惧从未有一刻离开你。
因为你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计谋的成功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比弗罗没有控制人类的想法。
这个前提曾被青春时期的你认为理所当然绝不会更改，但如今你三十八岁了，你深知所有一念之间的东西都脆弱到无法承受任何期待，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假设就可以将你的所有努力推翻——如果有一天，比弗罗想要控制人类了呢？
他此刻正虚弱地沉浸在他和朱玥以及江小鸥的世界里，或许还会沉浸许多年，尚且关心不到人类。可时间的事情，谁能说得好。
在当下的情况里，无论你做出何种努力，推动何种政策法条的设立，答案从未变过——你束手无策，全人类都束手无策。
因为主动权始终在比弗罗手里，人类从始至终都只是被施予方。
杜绝这个风险发生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切断比弗罗对人类个体大脑中副意识的掌控，夺走他的主动权。
就像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要求他对你做的那样。
这很难，这太难了，无异于痴人说梦，你比谁都清楚。
但你无法放弃幻想，因为你一闭上眼，学姐就出现在你眼前。她对你说，没什么大不了，痴人说梦怎么了，江初月，你本就是一场痴人说梦的产物，你会想到办法的。
你总会想到办法——
于是在来年的三月份，太平洋西岸北纬四十五度的地方还在下大雪，你用私人账号在公共网络发布了一封近千字的公开长信——《告比弗罗书》。
世人第一次知晓了副意识的真相，第一次知道了比弗罗斯特的存在——超强人工智能，大忆噪时期救人类于水火，而今存在于每个人的大脑中，掌控着每个人类的记忆和情绪，所有人的生死不过比弗罗斯特的一念之间。
一时间，风云变色，举世哗然。
恐惧在每个人的脑海沸腾、漫溢。
你的脑海中只有兴奋，兴奋得有些过头，心跳过速，手在颤抖，像嗜血的鲨鱼闻见海豹的伤口，前脑岛铺天盖地释放着多巴胺，杏仁核和海马体疯狂地将此刻的信息和情绪印刻成永久记忆。
这不行，你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需要冷静。
于是你的潜意识唤醒了我。
那年，在你的要求下，比弗罗切断于和你副意识的连接。他离开的瞬间，我的意识便在那一刻与混沌中诞生，苏醒在你的脑海，我按照他留下的步骤从此为你筛选记忆，用你的眼睛、耳朵、皮肤感受世界。
我是你的副意识，世上唯一除了比弗罗以外的个体副意识。
那是你第一次呼唤我，虽然只是为了一桩小事——让你平静下来。
我照做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照做。或许是比弗罗给我留下的印记让我照做，或许是我也像比弗罗那样并不介意成为你的后台，也或许只是十三年漫长的相对沉默忽然打破让我感到受宠若惊。
可是，如果不照办呢？不照办会如何？我不愿意做你的后台，你又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