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薛野2025-10-21 18:445,156

  冷河实验室

  朱玥计划自我观察日志

  L-4-1

  记录人:江小鸥

  体温36.9摄氏度,血压113/69,血氧饱和度100%,体感如常。

  我是江小鸥

  ——

  我的记忆再一次出现断层。

  最后的记忆里,我从休眠室回到宿舍,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进行第四次脑介入,我便按时休息了。

  再醒来,却不是第二天,而是三年后。现在,第四次脑介入已经结束,就像上一次那样,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

  这不是遗忘,现在我确信,这绝不是遗忘。

  在自我观察日志L-3-1,也就是第三次脑介入结束后的感想记录中,我首次提及记忆缺损,缺失的片段从第二次介入结束后我回到家休息开始,一直到第三次介入完毕。

  这期间我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开始我本能地认为这是第二次介入的后遗症,或者说副作用。

  闻雨的解释是我正在重获遗忘能力。

  这个结论令当时的我万分喜悦,对这段记忆我印象深刻。

  而此刻,我的记忆又一次缺失,缺失的是整个第四次脑介入的全程记忆。

  从开始到进入莉莉号到断联,这整个过程我都毫无印象。

  这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调出我的日志,上面却赫然记录着第四次脑介入实验开始前我的感想。

  就跟上次一模一样,一样没有参与记忆,日志上却有我的实验前记录。

  我是这部日志的唯一权限人,任何记录都必须由我亲自输入。

  幸运的是,在上一次我得到闻雨的解释后,喜悦之余,一种莫名的本能让我留下了一个论证的手段,以验证结论的可靠性——在L-3-1的结尾,也就是初次发现记忆缺失的当晚,我在日志的结尾刻意提及了初月的名字由来——我曾对月亮发誓,一定会把初月抚养长大。

  那是我捏造的。

   我的确在初月还是襁褓婴儿的时候去过那个岸边,见过那轮新月,但我从没有向它发誓。

  我不对遥远的死物发誓,那没有意义。

  初月名字的由来是天时地利加上只属于我的记忆,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鲜少去回忆。

  那是朱玥和我喜欢的一句诗。当时我坐在江边,看到月亮,搂着怀里的孩子,想到自己想到人类灰暗渺茫的前路,又想到放弃时唤回我的灯光,记忆飘回上学时的一个傍晚——我叼着糖葫芦躺在河滩边月老祠旁的石狮子背上,朱玥盯着我背古诗。诗很长,第二天早读要默写,而我总是卡住。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提醒我,我便勉强挤出半句,然后就怎么也接不下去了。他不高兴了,因为下一句就是他最喜欢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朱玥感叹着这一问是多么悠长深远,问了宇宙和人类,问时间和存在。

  但这些都不重要。

  那年江岸边上抱着初月的我不想问这些。

  当时的我只想到知道,早在千百年前就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了,那轮月亮就在那里,它一定照见过人在荒野里生下孩子,也照见过人在废墟中成为母亲,它见过所有,所以我不是唯一煎熬的那个,我不特别。

  那瞬间的平常感就是当时当刻我最需要的,不是任何誓言。

  我女儿的名字无关誓言。

  但作为测试,我把错误的内容写在了日志里。

  记录日志的时候,我有翻看前文的习惯,我盼望着那个我不记得的自己能在记录日志时将这个显眼的错误指出来。

  但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不,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那不是我。

  我的身体里存在另一个人格。

  

  去找闻雨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她知情的心理准备。不仅她,还有比弗罗、还有整个冷河,他们一定都比我早知道——我的大脑里有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甚至已经代替我执行了两次任务,过程里冷河如此紧密地检测着我的大脑活动,以比弗罗的敏锐和闻雨的数据分析水平绝不可能察觉不到。

  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我去的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找到闻雨听到她亲口告诉我真相的时候,真相还是荒唐得超出我的想象。

  她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这是实验的一部分。

  这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现在这种人格分裂的状态,这个多出来的人格,全部都在计划之中。

  “这只是暂时的,她不会存在太久,你很快就会恢复。这只是重建筛选机制的其中一个步骤。”闻雨被我的突然造访吓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企图安抚我。

  被我抬手挡开。

  她祈求地看着我,“小鸥姐,我们的确有所隐瞒,但没有撒谎,我发誓。”

  就在这时,比弗罗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一定是闻雨告诉了他。

  我看着比弗罗,告诉他我无法再相信下去。

  闻雨转头求助地望向他:“对不起,她提前发现了莉莉。”

  莉莉?

  “你们甚至给这个人格取了名字?”我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比弗罗否认道:“不是的,是她在扮演你的过程中要求我们用莉莉号的名字称呼她,新人格会有和主人格区分身份的本能,我们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她会消失的…….”

  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要我相信,见我不开口,他也停了下来,让闻雨先行离开。

  闻雨不放心,但她不会反对比弗罗,于是心惊胆战地出去了,出去前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祈求。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比弗罗。

  他低下头,“对不起。”

  语气很低沉很郑重,听上去的确饱含歉意。

  我不在乎道歉,也并不信任他有所谓歉意。

  我需要的是一个解释。

  幸好比弗罗没有争辩,将隐瞒的细节全部和盘托出。

  前一部分的神经元改造确有其事,后面的神经递质调控模块也真实存在。但所谓的记忆筛选机制,那个闻雨所谓的已经进行到85%的筛选模块,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

  压根没有那样一件东西。

  真正会起作用的,是副意识。比弗罗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想好了要在我的大脑中建立一个副意识。

  我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脑介入,什么搭载皮米机器人进入自己的大脑。如果只是神经元改造,哪里需要这样多此一举。

  他让我进入自己大脑,从来都不是为了神经元改造的安全性。他只是为了让我的意识看到我的大脑机制。

  我:“你把我的大脑彻底当作一台机器,机器的顺利运行需要清晰地区分前端和后台,所以不能轻易打开黑箱。我这台机器,前端是我的意识,后台则是我的大脑运行机制,它们互不相识,直到你打开了黑箱,把我的意识引进来参观后台……比弗罗,我是人类,人类是二级意识生物,人类的意识可以感受后悔,可以分析后悔的外部成因,但不可以在内部阻止后悔情绪的生成……那是人类无法踏足的三级意识,强行操作只会崩溃。”

  比弗罗坚持道:“我不会让你崩溃的。”

  我:“不,是我的大脑本身的防御机制在努力不让我的意识崩溃,它用制造更多黑暗来阻挡你强行开窗引进来的强光。而你就是在利用这样的防御机制,你要这片被制造出来的多余的黑暗——一个新人格。”

  “对不起,”比弗罗不断地道歉,直至语竭,他看着我,却在我逼视下低下头,“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人类大脑中那些以神经回路方式印刻下来的记忆,只能以回忆的方式在原脑中播放。它不是任何图像或者音频数据,也就是说,除了人类自己以外没有东西可以读取记忆,更别说筛选了。”

  “那就让我自己筛选啊。”

  比弗罗苦笑,“你不是不能筛选,但你做不到同时筛选和遗忘。你懂认知心理学,白熊效应。你必须通过读取来筛选,但你一旦有意识地读取,新的记忆就产生了。一切就成了一场无效的循环。”

  “我就不能先读取,然后一次性删掉吗。无论这之间时间多短,只要有时间差,我总能……”

  比弗罗摇头,“在宏观世界,这个先后顺序是不成立的,就像你说的,人类是二级意识生物,对于人类来说它们是同时发生的,你说的已经是三级意识才能做到的事了。”

  我想起了学姐当年说的话。

  三级意识,元意识,是本源的,基础的,微观的。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存在。那个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白熊,就是二级意识的天花板,铜墙铁壁,天壤之别。

  “所以我们只能建立一个副意识,把你无法兼顾的事情都丢给副意识做,让这个副意识作为大脑的保洁替主意识筛选记忆。这是唯一的办法,这对你没有坏处。”或许是看我似乎平静了下来,比弗罗显得主动起来。

  没有坏处?真的吗。

  他真的没有察觉到这个新人格已经对我的身体控制权发起挑战了吗。

  “你要在我大脑里培养另一个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比弗罗不是人类。

  他是人工智能,凭借一具以假乱真的仿生躯壳在人类社会行走,他的动作神情语调和人类一般无二,他的脸上甚至会流露出最幽微最晦涩的细腻表情,但他不是人类。这具躯壳对他来说只是个道具,坏了便更换一副,如果太费事,那没有也可以,有一天如果他决定离开人类社会,这具躯壳便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的存在和躯壳无关。

  但人类不是,人类不是简单的往躯壳里灌注灵魂。人类的意识是从躯壳中生长出来的,离开躯壳意识便不复存在。我的大脑是我意识的唯一依凭,如果连大脑也让渡出去,那我要如何确认自己还存在?

  比这更恐怖的是,我的意识不存,但我的身体还在被别人使用…….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但也没有力气争辩了,我们不是一个物种,他不会感同身受的,都是徒劳。

  我起身就要离开,但比弗罗强硬地拉住我,站在我背后,将我按在椅子上。我们身处一个小会议室里,只有我和他。他站在我身后,手上的力气不肯松懈。他几乎是强迫地要求我看他面前的全息屏幕。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小鸥你看,求你,你看一眼,这是你的大脑模型,现在标亮的所有部分,都是你的默认模式网络。”比弗罗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江小鸥,你知道你发呆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很多事吗?比如突然想起小时候骑自行车摔倒,忽然想起寿山街的糖葫芦和芝麻团,想起在宇航中心誓师会上偷偷和朱玥发消息被督导看见,会想到从火星地表走回火星站脱外出服多么艰难。不止记忆,你还会吃饭吃着到一半神游到未来,去想象初月长大青春叛逆的场景…….那不是走神,那就是一种叫’默认模式网络’的工作方式。它像你脑子里的一条暗河,平时你不注意它,它却一直在流动——它在把你过去的记忆、对自己的想象、对未来的计划,全都连成一个’你’。当你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你还是你,你不是其他人,那就是默认模式网络在维持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人格意识凝聚器,所以,你看到了吗,凝聚一个人格不需要整个大脑,只需要一套完整的默认模式网络。而我要的就是一套默认模式网络。”

  我:“什么意思。”

  比弗罗强调:“我需要的不是那个人格,而是伴随那个人格生成的默认模式网络。她不会长久存在的,等我确认了默认模式网络的物理点位,我就可以占领那片位置,取代她。”

  “你在说什么?取代?你什么时候……”

  当一个人工智能说要取代我脑中的另一个人格。

  我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荒唐。

  比弗罗却郑重地点头,认真地向我解释。

  “还记得那些睡眠用白噪音吗,所有的音频文件都是一部分压缩的我,在每个晚上搭载着电波转移进你的大脑。那些极小部分的我都在暗处,只要你最后一点配合,我就可以将那个新人格解离,占领它留下的默认模式网络,成为你大脑的副意识……我会是最完美的副意识,绝不会打扰主意识,更不会企图占据你的身体,我会像没有意识的机器一样成为你大脑运行机制的一部分,为你筛选出需要遗忘的记忆,如果你不召唤我,你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他看着我,迫切地需要我的信任,好像这就是他唯一需要的东西。

  所以,这才是这个计划完整的遗忘机制。

  我长久地无法说话。

  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是说我的神经元细胞已经几乎改造完毕的么,为什么提升的算力一点也没有起到帮我理清思绪的作用。

  久违的,我感受到类似于记忆过载的痛苦。

  我的脑余量水平一直没有出过问题,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痛苦还是那年抱着初月站在俄博梁已经荒废多时的冷河实验室里。那时我拨打朱玥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的瞬间,终于印证了猜想,一切都是假的,朱玥早就不在了。

  那时候,比弗罗在哪里,在干什么呢?已经在苦苦寻求一副仿生躯壳,已经开始筹备这个荒唐的计划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麻木中恢复,只觉得可笑到再也笑不出来。

  “你一点也不觉得这一切荒谬吗?”

  十六年,我在这件事上花费了十六年的时间,上了好大一当。

  这十六年对我来说没有实感,只能靠闻雨脸上岁月的痕迹来判断时间。至于我自己,我已经太久没有仔细看自己的脸了。

  老了吗?大概吧,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

  比弗罗:“这不荒谬,是你只愿意以人类的伦理道德思考这个做法,但伦理是后置于现实的,这个做法却能改变现实。”

  我摇摇头,揉了揉有些发颤的腿,站起身来往外面走,不知道要走去哪里,但我只想先离开这里。

  无论是比弗罗,还是冷河实验室,还是这个计划,我都不想理会了。

  比弗罗却在此时叫住我。

  “江小鸥,我不愿意这样和你说话,但你的女儿还在冷河的休眠舱里睡着。”

  他在用初月威胁我。

  我震惊于他这样威胁我,又惊讶于自己居然会为此感到震惊。

  我这才发现,内心深处我其实已经无比相信比弗罗。

  他出自朱玥之手,又化身麻团跟初月和我生活过,这十六年的弹指一挥间他是唯一与我共度的伙伴。

  原来,我已经把他当作最依赖的人了。

  比弗罗:“江小鸥,我掌握所有人类实验室现阶段的实验进度数据,没有一个方案的成功率比我的高。”

  “我可以等。”

  “你等不起,我说的是未来八十年里,现阶段所有研究方向的实验室我都按照最乐观的情况计算过八十年预期,没有一个方案比我的有把握解决大忆噪。”

  “……”

  “你答应过初月,等一切解决了,你要在她的休眠舱旁边亲自唤醒她,你会让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你。这是你唯一实现诺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我没说话,但我和他都知道,他赢了。

  

继续阅读: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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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遗忘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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