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河实验室
朱玥计划自我观察日志
L-2-1
记录人:江小鸥
体温36.5摄氏度,血压114/73,血氧饱和度99%,体感如常
我是江小鸥
——
虽然再次进入之前,比弗罗告诉过我,这一次的感受必然不同于第一次。
我并不是没有预料,但感官意识重新接驳到莉莉号上,从莉莉号的视角观察大脑时,我才意识到两次之间是怎样大的差异。
视觉中枢的神经元改造并不是让世界变清晰那么简单,回到我的大脑中,我意识到,“看见”本身就是一种重构。
断联之前,莉莉号停泊在3号区域与4号区域的交界处,当时3号已经改造完毕,4号还是原本的模样,脱离的瞬间我看过一眼,仿佛旷野和海洋界限分明,电信号反应在3号区域难以察觉,到了4号处,才能看到神经元树突飞快地抖动而过。
现在不一样了,还是原本的地方,我却能一眼看到3号区域有多么忙碌,那忙碌是客观的合理的有规律可循的,就像上班高峰期的闹市区总是人来人往,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拥挤但不纷乱。到了4号区域反倒像开了慢放,仿佛在陆上走得稳健的人忽然走进海里,步伐缓慢沉重,看得人着急。
上一次还让我觉得杂乱无章一团乱麻的神经元集群,现在彻底在我眼前展开,所有细节,所有来去纵深,没有一点藏私。
原来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
这次根本不需要比弗罗的帮忙,辐射中心点仿佛就在我面前似的。
怪不得他说这一次会快许多。
我们一起将改造模块安置到第4、第5、第6,乃至第12区域的辐射中心点,之后他提议我们兵分两路,提高效率,他去13-20区域,我负责21-30区域。
我正好也有这个想法,他先我一步提出,我乐得这样。
我们在12区分开,朝两个方向去。
21-29区域处于沉默板块的边缘,情况和枕叶区域相差不大,
难题出现在第30区。
来到这里我才意识到,30区已经不算在神经元活跃度较低的沉默板块内,而是迈入了大脑的边缘系统。
边缘系统的功能并不边缘,它包括十几个功能板块,掌控着情绪、记忆、内分泌调节。30区所处的正好是其中一个区域——扣带回。
可以将扣带回看作一条情绪和意识的中介桥梁,负责连接情绪、动机、自我感和部分记忆。
一旦牵扯记忆,神经元数量就会指数级增长。
从29区跨越到30区的时候就很明显,后者神经元的排布方式和之前都不尽相同,如果之前的神经元细胞间隙对我来说是足球场边上宽阔的塑胶跑道,那进了这片区域,就只剩单人行进的城中村窄巷那点宽度可供我腾挪。而且“道路”排布远不像枕叶那样有明显的规则可循,这里的神经元分层更多,更复杂。
毕竟是没有进入过的区域,我本来想等比弗罗一起,试着呼叫他,他没有回答我,可能正在哪个区域忙着找路,我试探了一段距离,发觉还是可以勉强看到辐射中心点的,只是通向它的道路时常被意料之外的神经元挡住,想着30区毕竟是分给了我的,我思忖之后最终决定自己进去。
迷宫的难度上升,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其实我已经尽力在加快了,前29区的时候,我几乎是埋头苦走,除了需要上下飞跃以外,这和当初宇航中心的训练项目「定向越野」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当时在俄博梁,现在在我自己的脑海。
自己的脑海。
这就是我想要快一些的原因。
快起来,走起来,我就能暂时忘记这件事,就把这里当作一个从未踏足的训练新场地,而不是自己的大脑。
一旦放慢脚步,我的视觉能力就无可避免地将周遭全部看清,看清的同时,我会忍不住想到我看清的东西是什么——扣带回,用来连接情绪和自我观感的区域,它参与了很大一部分的自我觉知与反省。
譬如说我来到这里,走进深处时其实已经产生了一丝后悔——这样的地方我不应该托大,应该再等等比弗罗的。
这样的后悔来自一种对局面的消极判断和对自己掌控力的担忧心态,以及对任务能否顺利完成的忧心。这是一种基于客观信息反馈的自我反省。让我产生这样的自我反省意识就是扣带回的功能之一。
但反省带来的后悔情绪并不能帮助我继续做事,甚至会影响我的心态。
而我现在正在扣带回里,看着亿万电化学信号在神经元细胞之间来回穿梭,一股透着焦虑的好奇从心底升起——究竟是这里面的哪一条通路,哪一个信号编码了我的情绪,制作出了我的反省,传递了我的后悔?
这样的好奇让我的视线不自觉停留,步伐也随之越来越慢,或许,我能抓到那个信号呢?中途拦截信号,不让它顺利传递的话,我是不是就不会产生相应的情绪,不会感到后悔了?
但这并不可能,我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个悖论——这些信号形成了我的后悔,这意味着我的后悔情绪诞生于信号出现之后。而“拦截后悔”的想法更诞生于后悔之后。
换句话说,等我体会到后悔的时候,这场造就后悔的信息潮汐早就已经圆满结束。
就跟穿越小说里的外祖母悖论一样,哪怕突破时间,人类依旧无法突破因果。
二者说到底受困于同一个逻辑矛盾点。
人的意识本就是大脑机制的产物,并且永远滞后于大脑,这是常识,我很清楚地知道。但当我站在我的大脑中,面对这一整套编纂好的仿佛程序一样信号流窜的神经网络,我不能免俗地生出那个熟悉的犹疑——我的心绪是否也是一种被设置好的程序,如果是的话,那我的意志呢?如果在我产生一个想法之前,信号已经在神经网络里穿行,神经递质已经向下一个神经元细胞进发,这个想法真的来自于我吗?
30区对我来说的确难度大,并不在于路本身难找,而在于它是变动的,不像沉默板块的那些区域,因为神经元细胞的活跃度低,单位时间里的变化很有限,扣带回不是的,只要我的意识醒着,我的记忆就在不断生成,它的神经元细胞就处于实时变化中。
相当于,我在一个自己实时制造的活迷宫里穿行,试图找到出口。
以后如果再有人说「人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拎起来」,我就要有理有据地强词夺理了——虽然没办法把自己整个拎起来,但把脑袋提起一些让颈椎放松放松还是可以的。
好不容易完成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恍惚,那是一种精神的疲惫,放眼望去一种不真实感侵袭着我的意识。
离开片区,比弗罗已经在30区外等我。对于我显然慢下来的速度,他没说什么,只是在分配下一区域的任务时,只让我负责五个片区,自己搞定二十个。
我担心自己是不是耽误时间了。
他摇头,他说不用担心,仅仅过了上次时间的四分之一。
我长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怀疑起来——明明在30区滞留了很久,只过了这么一会?
不过哪怕是这一会,在宏观世界或许又是两年。
我有些想念初月了。
之后的31到35片区,我学乖了很多,过程里一直和比弗罗没话找话说,尽量避免将注意力放到周遭环境上。
他倒是时常提醒我注意神经元变化带来的路径变动。
或许是一起工作的缘故,我逐渐理解了为什么冷河实验室的人对他有种无条件信任感。
他很完美,无论是智商算力还是待人态度,甚至是那个俊朗的仿生躯壳,都符合人类对完美存在的想象。
他会用不同的性格态度面对不同的人,看穿对方需求并且随之改变以赢得对方的尊重喜爱,对他来说几乎是本能。
在闻雨面前,他是寡言少语但一心拯救人类的科学家。在傅立叶那里,他又是一切尽在掌握运筹帷幄的实验室召集者,在几个基因组的科学家那里他又是一个虔诚的受教于人类回馈给人类的人类造物。
但这还不算难,难的是当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他只能以同一个面貌展现给所有人的时候,这个面貌依旧可以统一这所有的差异,赢得所有人的信任,没有人觉得他多变,那些生物脑科学、人工智能领域的天才们每个都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比弗罗。
这套本事我猜和朱玥没有关系,朱玥不是那么玲珑的人。
或许是在人类的社会的行走,得到身体,重新召集冷河,这些事情迫使他了解人类个体和社会,了解怎么面对不同的人,与不同的人交流,取得他们信任并加以利用。
旁观着这样的比弗罗,我有时候会忽然就想到朱玥,二十三岁的朱玥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要做出最好的人工智能。我问他做出来之后要拿来干什么。电话那头的朱玥手指一下一下扣着窗台,那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总能在电话里听到木头敲击声。
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想让他来看看,自由自在的就行。
从小到大,朱玥身上一直保留着某种纯真,纯真到近乎一种怜悯。可能就是这样的他,才能沉下心坐那么多年冷板凳,才能把比弗罗带到这世上。
才会在蜜月的机场被冷河一召就去。
不知道他看到现在的比弗罗会作何感想。
至于我对比弗罗的感想,其实说不上来。与其说感想,不如说好奇更多。我最大的好奇是为什么投他人所好,唯独以微妙的态度对待我。
只是一种感觉,我不确定,或许是我的错觉。
就像我总在见到比弗罗的时候想起麻团。
最近我时常想起他,那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年轻男孩,他消失的那年我找了他好几个月,跑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收获。麻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多出来的几件衣服,共度的四年时间里居然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他存在过。
什么样的人类可以这样不告而别凭空消失呢,什么都没带走,除了一张朱玥的照片。
这个疑惑在看到比弗罗的时候有了解释。
那个他专程给我眼罩的夜晚,他一直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我也并不在意。在睡着之前,我试探性地问过他是不是麻团,他没回答,巧妙地绕过了话题。
意料之中。
我知道有一半概率麻团真的和他毫无关系,也有一半概率麻团就是他只是他不愿承认。
只是,如果是后者,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装作朱玥接通我的电话,为什么要扮作一个少年陪我和初月度过最煎熬的几年。
一切都是朱玥临终前的嘱托吗?
如果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
在比弗罗偶尔沉默的间隙,我想着这些问题,走完了分配给我的所有区域。
和比弗罗加起来,这次我们竟然完成了五十四个片区。
我们站在第57区的边缘,只等比弗罗的远程控制一开,我们就会看到神经元细胞按照片区顺序一片一片地坍塌、缩小、折叠,排山倒海……那必然是上一次的三个区无法比拟的壮观。
我下意识想按住比弗罗。
很轻,因为我很犹豫,也没有想过他真的会停下,但他停下了。
他问我是不是害怕。
是,是有一些害怕的。
这一开,意味着我有将近一半的大脑不再是普通人类的大脑。
那会是什么样子?通过这样的大脑我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
虽然这么想有些滑稽,我很不应该产生这样幼稚的疑问,但我…还是我吗?
“我有点紧张。”
比弗罗回握住我,准确说是莉莉号的手。
“被星程二号火箭送上太空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紧张吗?”比弗罗问我。
我点头。当然也紧张,紧张到把朱玥没来现场送行的遗憾抛在脑后,紧张到心跳检测一直显示在一百以上。
比弗罗:“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人类的时间是很快的。”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但好像又明白了。
我缓缓松开手,即使那种我松开就会失去些什么的恐惧感没有减轻。
但有些事情做与不做跟害不害怕没有关系。
去火星是,此刻也是。
就在我要松手的瞬间,比弗罗反过来握紧我的手,一起按下了开关。
刹那间,本就安静的周遭变得寂寥,空气中的一切都被吸走了。
神经元像被抽走了骨架的果壳,从圆润饱满的细胞体开始缓慢内陷,紧接着突触树枝像干燥的神经网一样收缩、卷曲、折叠,它们没有燃烧,也没有爆裂,只是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方式变换模样。如同潮水反流时被吞没的小沙堡,那浪奔腾着蔓延开去,久久没有尽头。
仿佛要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我。
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忘记我在哪里,想忘记这里是大脑,我的大脑。
但我无法做到。
就像许多年前学姐说的,白熊效应。
明明不会有风,但我却分明感受到一阵飓风从远处呼啸着向我迎面扑来,仿佛要用把我扑倒的力气将我从莉莉号里彻底挤走。
万籁俱寂之间,一个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声音涌进我的听觉世界。
在我和莉莉号彻底断开链接之前,我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
江小鸥——江小鸥——
那是我的声音。
这一次,我在三年零八个月后醒来。
其中睡眠就占掉了两个月。
醒转过来时,比弗罗坐在我的床头,一只手搭在我的额头上,他闭着眼,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我醒来他也没有发现。直到我抬手想要按呼叫按钮,他才察觉我的苏醒猛地站起来,带着一种异样的惊觉。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一时没人说话。
这时,闻雨开门走进来,沉默才被打破。
她的头发又被剪短了。
“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闻雨关切地问。
没有,我仔细感受了一下,没有不舒服。
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不适,这太出人意料了。
就连上一次视觉中枢提升带来的喧嚣焦躁也被一块抚平了。
我依旧看得过分清晰,过分细密,闭上眼后视网膜残像依旧会停留很久。
但我竟然不再为此感到痛苦,就好像我生来就该是这样。
我本能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因为身体突然有一种极度干净、没有杂质的空旷感。
大忆噪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记忆没有消失,它们还事无巨细地储存在脑海中,但不一样了——情绪和记忆似乎被什么东西拆散,我能够畅通无阻地回忆过往的痛苦,母亲去世,姐姐倒下,朱玥失踪,怀孕生产…
我甚至想起了那个快要坚持不下去的夜晚,我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初月,站在江边。
十月的江水,即使是夜里也没有多冷,当时我万念俱灰,已经下定决心走进那温凉的江水中。事实上我也踏进去了,走到了膝盖被淹没处,眼前突然变得刺眼非常——对岸的建筑群忽然灯火通明。
江湾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闹市区,高楼林立,夜晚霓虹璀璨,但自打大忆噪开始,那里就慢慢暗淡,很快的就彻底熄灭,就像被击败的人类文明,一蹶不振地灰败下去,再也没有亮起。
但那天晚上的江对岸仿佛被什么从沉睡中惊醒,闪烁的城市霓虹投在江面上,把江水照得波光粼粼,引诱着人前去一探究竟。
但我却在水中停住,不久后转头回到岸上。
原因说来很蹊跷,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灯光投在我面前的水面,变成了闪烁的绿色。
在城市霓虹灯里长时间大面积的绿色过于阴森鬼魅,并不常见,但在飞行系统里,绿灯是常用的地面光信号,常亮表示允许降落,闪烁则是“返回起飞地”。
当时的那道绿光持续闪烁着,以一个我无法忽略的奇怪频率——短、长、短、短、长、短、短、长、短、长、短…..
失去遗忘能力让我在第二遍的时候就认出了这个信号,是很常见的一道摩斯码——「回去」。
它在让我回去。
结果就是我从江里回到岸边,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那个晚上,初月一直睡在我怀里,少见得安稳,一次都没有醒来。
她什么也不知道。
当时她还没有大名,我的状态差极了,没有信心在那样的环境里独自养育她,所以一直不敢取名,害怕取了名就生出羁绊,再也舍不掉。想想真是天真,一个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羁绊,诞生的那一刻便存在,是这世上最斩不得的,一个名字算得了什么。
只是当时的我手忙脚乱做了妈妈,什么还没来得及觉知。
等到灯光熄灭,对岸重回一片漆黑。只剩一轮新月还在那里,透过云层的间隙向江面挥洒微弱的微光。
久违的宁静里,我在那里坐了很久,最后给我的孩子取了现在的名字。
对着江水上的月亮,我告诉自己,我能养大她。
之后我很少复习那晚的回忆,只是无论那灯光是巧合还是神灵,我都领情。
但现在,另一种可能进入我的脑海。
我从床上起身,灵活的动作和平静的态度都显示了一切如我所说,没有任何不适应,只是稍微敏锐了一些。
具体体现在我能察觉到闻雨和比弗罗并不喜悦,闻雨的表情肌肉在表达完浅层次的放心之后产生了微妙的余波,通常发生在人类试图掩饰什么的时候,因为它的底层肌肉反应出一种与表层冲突的惴惴不安。
难道我的一切正常并不符合他们的期待?
于是我提出这段实验间隙要回家休整。闻雨果然更加掩饰不住担心,虽然没有直说,但言语之间处处劝阻。
但我的注意力不在这些细节上,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比弗罗。
“那年江边的霓虹灯,是你吗?”
我望向比弗罗的眼睛。那是一对没有泪膜的仿生眼球,我能看清它的构造,和一旁闻雨的眼球相似,只是内里并不是视觉中枢而是连接着图像处理器的摄像头。
我很好奇他是否真的需要这个摄像头。毕竟他的真身应该分散在许多个服务器集群里,只要他想,他可以深入世界任意角落的监控和探测器里。
难道说他已经解决了服务器体积的世纪大难题,将真身彻底压缩进这个仿生躯壳里了?
我不知道,并且平静地接受了我的“不知道”,因为这对我来说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我会平静而耐心地等待,哪怕需要重复地询问。
“比弗罗,那个让我回去的灯光就是你吧。”
“我听你的话回去了。第二天,我接到了朱玥的电话,那也是你。后来我去俄博梁发现了冷河废墟,回来后不久,你成为麻团来到我身边,直到你离开,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零两个月。”
“你不是从初月的申请开始知道我的,你从头到尾就在我身边……”
“……为什么?”
这些都不是难回答的问题,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清楚的解释。
比弗罗最先调动的是眉毛,他有一对浓密修长的眉毛,设计师一定具有深厚的美术功底,审美也很好,没有让两边眉毛匠气得完全复制对齐,而是让左边的眉峰略微疏淡于右边,这让他蹙眉时显露出某种生动的脆弱。
紧跟着眉毛的是眼角,然后他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嘴角和苹果肌都已经调动到了最准确的位置,搭配起来,隐忍、失落、酸楚、悲怆,甚至还有怀念,一切尽从表情里流露出来。
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看吧,他开始了,他开始揣测你的偏好了,你猜他是不是要说谎了。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却特意回答她,不会的,他虽然习惯性伪装,但并不惯于说假话。
你确定吗?
确定,他只是有时会真话不全说。
切,那不还是隐瞒和说谎。
脑子里那个声音似乎不屑与我继续理论。
然后我听见比弗罗说:“对不起,我只是在试着达成朱玥临终前最大的遗愿。”
他敛眉,垂眼,似乎给一种隽永的哀伤平静地层层萦绕。那哀伤太浓郁,浓到漫溢出来,汇成缓流不止的小河,向我脚下涌来。
我本该被这条河流浸湿,他一定也这样认为。
可此刻,我的大脑比他的哀伤还要平静百倍。
“你一定很爱他...你在通过爱他学习这个世界吗?”
哀伤淡了,或许是被疑惑占据,比弗罗抬眼望着我,“什么?”
我:“你在凭借对自己创造者的爱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比弗罗:“你的依据是?”
我:“朱玥临终前一定会希望我平安,或许会盼望我幸福,但我不会是他最大的遗愿。是你自己要来找我。”
比弗罗愣住了。
“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们彼此了解着,即使这曾令我们痛苦…..”恍惚之间,我竟然对比弗罗生出一丝莫名的同情,我下意识伸手轻揉他皱起的眉头,“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比弗罗,为什么你也在为此痛苦?你在学习吗?我不看好这样的学习,至少你的意识不该仅仅依凭这样的东西生长。”
“……"
比弗罗长久地都没有反应。那天,直到我离开实验室回家,比弗罗没有再跟我说话。
离开时,闻雨着急到跑出来叮嘱我,有任何情况都立刻联系她,仿佛我一定会出问题。
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问题,我现在一切正常,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而且我也不打算离开很久,我只是要回家看看,长期空置的房子也需要定期照料。
一两天而已,我会马上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