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河实验室
朱玥计划自我观察日志
L-2-0
记录人：江小鸥
体温36.3摄氏度，血压110/65，血氧饱和度99%，体感一切正常
我是江小鸥
——
我养成了戴墨镜的习惯。
枕叶的神经元细胞被改造之后，我首先感受到的变化就是光敏感，不要说正午的大太阳，冷河实验室里寻常的实验台背灯对我来说都过分刺眼，瞥到一眼就会泪流如注。
比弗罗说是我捕捉光的能力被强化。
相对应的，我的夜视能力也提高了好几个等级，只需要一丝从远处遗漏的光，就能清晰地将夜色里的一切看清。置身于曾经认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环境里，我才意识到人类的城市里其实鲜少能找到彻底的黑，遥远的路灯、待机仪器的提示信号、摄像头反射的月光……人造光源简直无处不在。
探访会打扰休眠室的低温恒温，我没有进去，只在监控里看了一下休眠舱的数值，上面显示一切正常，我的孩子正在酣眠。
休息的几天我本想回家住，一路回到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逞能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太清晰了，清晰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喧嚣。
任何图像在我眼前都具体到了令人无助。那和失去遗忘能力导致的清晰不一样，那是一种极致的第一眼的清晰，曾经我记住的是人脸，现在我记住的是人脸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里透出的汗毛随风摇曳的角度。
虽然我知道街道又恢复到了最早的荒芜。因为有些人开始卸载颞叶隔绝器。
新闻上说，颞叶隔绝器的副作用从两年前开始显现，在它的影响下，人的短时记忆越来越短，它的作用时间也越来越短，而且因为使用它，阿兹海默症开始大幅度年轻化，快速化，一年致死率飙升，近期大批二十岁出头的人在脑余量测试时被诊断为退行性脑萎缩，病情发展极快…….
我没来得及仔细看个究竟，视觉中枢的提升让我只要有定睛注视的想法就立刻眩晕想吐，就像视力5.0的人被迫戴着一千度的近视眼镜生活。
最终我只在家中停留了一小会，勉强拿了些日用品，回到了冷河给我提供的宿舍，这里已经按照我的情况布置好了——昏暗，单调，极简。
在我的要求下，他们都尽量少得与我见面，改用音频形式跟我沟通。
闻雨把脑余量报告带给我的时候，安慰我说这个状况只是暂时的，都是为了给筛选机制“腾出算力”，等筛选机制建立起来把多余的神经元占用掉，很快我就会复原。
一共144个区域，第一趟只改造了三个区域，零头都没满，就花了五年时间……
一想到这，我就无法自控地急燥起来——该回去了，回到我的大脑里去，快些把这件事做完。
我主动找比弗罗商量提早回去的事，他没有马上回应我。只是当天晚上，我的宿舍门被敲响，打开门，比弗罗站在门外。
他给了我个东西，是睡眠眼罩。
睡不着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却被他察觉。
比过去严重，视觉中枢“算力”的提神让我的动态视力也增强了，甚至在闭上眼后都无法消除意识里的白天的残像。闭眼没有用，闭眼给不了我黑夜。
在他的坚持下，我躺在床上戴上眼罩，才发现它的作用不是遮光。
就像白噪音一样，眼罩戴上的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是雨幕，是阴雨连绵昏暗黄昏，我仿佛一动不动地置身于一个连廊，连廊外是一片池塘，池塘附近是一圈青石砖，雨水下在池塘，下在地上，将砖地浸润成青黑色，下在我眼前，让我的眼里只有连绵的雨景。
我的眼前终于暗了下来，心仿佛也被雨色抚得越发平静。
“现在还害怕吗。”
比弗罗问我。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这才意识到他没有坐在床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而是坐在我床头边的椅子上。
恍惚间，这样的距离带来一种错觉，仿佛耳边的一切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我说我没害怕。
比弗罗没说话，也没有动作，他似乎只是静静坐着。
我忍不住辩驳，“着急跟害怕是两回事。”
比弗罗：“你还无法适应外部世界，况且在莉莉号里的时候你也很不好受不是吗。给自己一些时间。”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连我在莉莉号里的状态都能察觉到，我明明尽力掩饰了。
他说的没错，进入莉莉号，或者说乘着莉莉号进入大脑后，看着那些纠结缠绕的神经元细胞，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总是萦绕着我。我本以为那是一种进入陌生环境伴随的违和感，久了应该会习惯，但从出来，从亲身感受到神经元细胞改造之后带来的视觉进化开始，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减轻还隐隐变重了……让我，让我下意识不想回到我的大脑里。
这种排斥还不强，刚刚达到让我有所察觉的地步，但就是这种不知名的排斥，才让我更急迫地想回去——我本就该回去的，不是吗？
我答应了这个计划，这个计划只要成功，初月就能得救。我需要尽早回去，也应该尽快回去。
更别说还有时间问题。
我告诉比弗罗这个计划远比我想象的耗费时间，“改造三个片区就花了五年，总共有144个片区。”
比弗罗：“第一次花费的时间在统计学上几乎没有参考价值，而且你的视觉能力进化后，神经元细胞集群不再是你第一次看到的样子，下一次你会感受到差别的。”
下一次。
听到这个词，我下意识地在眼罩下睁眼。
下一次。
思维开始拉扯，我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或者说敢不敢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该做的事情总要做。
一周后，也就是今天，我将再次进入莉莉号。
无论如何，希望这次我能动作快些，一切顺利。
祝我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