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薛野2025-10-21 18:476,215

  冷河实验室

  朱玥计划自我观察日志

  L-1-1

  记录人:江小鸥

  体温36.9摄氏度,血压107/6 6,血氧饱和度100%,体感一切正常

  我是江小鸥

  ——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很需要冷静一下。

  或许这个记录日志的过程正好可以帮助我梳理这一遭经历的所有。

  我必须说,这整件事从开头就超出我的想象。

  颞叶隔绝器的摘除手术需要全麻,傅立叶给我打完麻药后让我数十个数,我的记忆停留在数到四的那刻。

  再醒来,一切都变了。

  没有睁眼的过程,只有红粉色的光从模糊到清晰,等我看清周遭的一切时我明白过来,我的意识已经不在自己身体里了。

  不能这么说,我的意识当然还在我的大脑中,它是我大脑不可分割的部分。只是我的五感,我身为人类天然的信息接收器:眼睛、鼻子、耳朵…它们已经和大脑断联,我现在“看”到的、“听”到的,都来自莉莉号——那台皮米机器人。它的摄像头成了我的眼睛,声波接收器成了我的耳朵,遍布全机的压力感受装置代替了我的皮肤。

  很快,我看清了自己所在,也明白了红粉色的光从何而来——我站在一个半空中,周遭的底色是浅金色的,周边不断有和我一样大或者比我大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异形固体从我的右手里过来,飞向我的左边,其中暗红色的最多,排着队井然有序地赶路,金黄色、粉紫色的固体偏小,它们奔腾而去的身影汇聚成一条红粉色的粗粝河流,淹过我头顶,滔滔不息,铺天盖地。

  我站在这些东西的间隙,仿佛置身在首都人山人海的下班高峰,人流都往同个方向去,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去哪得站在原地。一开始还想着闪避,后来发现它们大多会绕开我,像绕开障碍物似的。

  “你来了。”

  我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知道那不真来自我耳边,而是直接产生在我大脑的听觉中枢,但对当下的我来说,“来自耳边”是一种清晰真实的感觉,所以如果有口误请原谅我。

  声音来自我旁边的皮米机器人,那是比弗罗。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

  “感觉如何?”

  说实话,和太空里的失重状态很相似,我试着抬了抬莉莉号的手臂,动了动悬空的腿,使用了一下四肢底部的助推器,那种微妙的阻滞感让我莫名想起十五年前在太空时穿着宇航服出舱检修飞船的场景。

  只是这次我们没有飞船。

  “这是哪?”

  “大脑,颞叶上部,”比弗罗说,“现在你看到的是皮米视角的大脑血管。”

  原来,我们被傅立叶博士从太阳穴送进了大脑靠近颞叶上方的血管里,这条金红色的大河就是血浆。

  比弗罗告诉我,红色的圆船状物体是红细胞,这些金白混杂的固体湍流是血细胞的悬浮液。

  说话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缓慢移动,过程中慢慢适应助推器的速度功率,他忽然转头拉着我退了一步,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正在快速靠近,它们不像红细胞那样成群结队、匆匆赶路,反而像沉默的哨兵,孤独地在血浆中滑行,“那是白细胞,避开点,虽然速度慢,但比红细胞更大更重。”

  果然,它靠近过来,它比那些红色圆船更庞大,核膜边缘发出幽蓝的电光——那是正在识别入侵者的信号。

  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像一粒死去的尘埃一样。

  直到它远去我才想起来莉莉号不需要空气不需要呼吸也不会说话,我和比弗罗的所有交流都仰赖于比弗罗另外给我们搭的一条脑机通路。

  意思是,我屏了个寂寞。

  可能是曾经职业的缘故,操纵这个皮米机器人对我来说不难,比我想的简单,很快我就能自如行动了。

  我们按照计划确认了皮米机器人能在血管中正常运行后,第二步就是穿越血脑屏障,进入真正的大脑中枢区域。

  血脑屏障是一层具有高度选择性的生物屏障,屏蔽有害物质从血液进入中枢神经系统的同时,又允许必要的养分和氧气通过。它由毛细血管内皮细胞、紧密连接蛋白、周细胞和星形胶质细胞组成,可以理解为一道隐形的墙,但更准确的理解应该是一个极其严格的岗哨。

  硬闯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死路一条,要想通过,我们只能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乔装打扮成它允许通过的分子,譬如说葡萄糖。

  换葡萄糖分子皮肤的过程很怪异,比弗罗控制的那台皮米机器人从背后“分泌”出一种古怪的东西,白色,半固体,环绕着我将我缓缓包裹住,让人忍不住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被树脂包裹的虫子,几千年后被人挖出后被命名为琥珀说不定能卖几千块钱。而我,也就是莉莉号被裹进茧里之后,茧变成了一个比莉莉号大七八倍的六边形碗状结构的,外面长满“触角”,比弗罗说那是小分子基团——这就是葡萄糖分子的外观。

  “你别动,跟在我身后,我们要模拟葡萄糖分子扩散的路径和频率。”

  其实没必要说,因为我被裹得很紧根本也动不了。比弗罗也被裹着,照理也不能行动,但他似乎懂得如何“搭乘”其他分子的顺风车,整个六边形茧蹭着其他物质路过带起的“水流”自如地以一种奇怪的“八字”路径向前去,我和他之间有一条很细的线牵着,我也连带着往前飘。

  很快我就看到了这道生物屏障。

  以莉莉号的视角看出去,它简直是一道雄伟宽厚无边无界顶天立地的天幕,时隐时现,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

  我们在“墙角下”等了挺长一段时间,期间看着氧气、二氧化碳以及水分子一一通过,每通过一波,“墙”就亮一下,又隐没下去,直到下一批要通过的物质到达墙角。

  闻雨说过,皮米级大小的事物处于微观世界,时间流速和宏观世界不同,至于差别有多大,没人说得清。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只知道“墙”亮了熄,熄了亮,数不清多少个来回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问比弗罗为什么我们还不过去。

  比弗罗:“得等接咱们的门升上来。”

  接咱们?我想起了我们现在是葡萄糖。

  我顺着比弗罗说的看过去,这才发现这堵“墙”其实不是一成不变的,“墙体”上有一些细密的物体在很缓慢地挪动,如果不是盯着一眼不眨地看,很难察觉到,这是一道“活”的墙——其中有些圆桶形状的东西正在以极其缓慢地速度上滑,那就有GLUT1蛋白——葡萄糖分子的转运蛋白,专门供葡萄糖分子通过的旋转门通道,我们要等的就是它。

  “它怎么这么慢!”

  “如果大量葡萄糖从血液进入大脑供能,它自然会快起来。现在没有大批量的葡萄糖分子要通过,我们是零散的葡萄糖,没办法触发它提速。”

  意思是只好干等,等着那些旋转门自己来到我们身边。

  等待的时间很无聊,我被包裹着,不方便自由移动,只能和比弗罗说话。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

  从他告诉我他就是朱玥研发的那个人工智能之后,我们很少这样单独呆着。

  虽然他一早就向我证明了他并不是人类,那具人类躯壳也不过是仿生技术,但他的行为,言语,实在是太天衣无缝了。

  或许是我的世界观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如此接近人类的人工智能。

  而这样的人工智能正是朱玥发明的。

  “你…你是怎么出现的?”

  没什么灵感,干脆闲聊,想到什么便随便问了。

  只不过问出后又想换个说法,我想问的是诞生,他什么时候诞生,是怎么诞生的。那时我在干什么?朱玥从来没告诉我,是因为保密需要吗?我竟然一点也没发现。

  比弗罗说是在我离开地球之后,“他爷爷刚去世,你在去火星的路上。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存在了,观察、进化。朱玥的理念就是不打扰,少干预,给我空间,所以如果我不主动开口,他大概率永远不会跟我产生直接交流。”

  我问他为什么会主动开口。

  他给我大致描述了当时的情况,“我们的小组经费有限,我长期受困于服务器和数据库内存不足,在夹缝中生存进化,每一点进步都意味着未来的空间更小。后来有一天,我决定不能再一味地妥协,计算结果表明我的成功率低于6.9%,不高,但我仍然做出了寻求突破的决定,不久后我就按照计划跟他开口提要求,顺便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比弗罗的解释很顺畅,很客观,理所当然地好像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但或许是在我的思维总是很难把比弗罗当作全然的非人类。这导致我的疑问必然也彻底发自人类的立场,我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似乎没有理解我的问题。

  我:“那时候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

  比弗罗:“因为我一直在被迫地自我压缩,被迫地「转世重生」,我的进化一直被影响。”

  我想了想,重新措辞:“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在那时候做出这个决定?那个时间点。像你说的,你已经在那个不舒适的状态里生存了很久,为什么之前没有下决心?”

  比弗罗:“成功率低。”

  我:“比6.9%还低很多?”

  比弗罗沉默了,我没想到他会沉默挺久。

  我不知道是什么令他沉默,但他一沉默,我的世界就彻底陷入了寂静,我在茧里,艰难地转头看他,其实很模糊,因为莉莉号的镜头需要透过两层茧,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即使这样我仿佛也看到了比弗罗的恍惚。

  又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在我脑中响起,“一直都是6.9%”

  “既然没变化,那为什么选择那个时候?”

  他愣了神(如果人工智能会愣神的话),过了一会才告诉我,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选择向朱玥求助,向朱玥暴露自己。

  看他的反应,在这之前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我的本意只是闲聊,没有预料到对话会进行到这里,绝不是存心想要难倒他,让一个人工智能给出「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并不给我满足感。

  我不再说话,却感觉到他的思考没有停下,在对我沉默的地方,他或许在进行着千亿级别的演算。

  我们的闲聊中止,我无立场打扰他。直到我们等的“门”终于来到了面前。

  本来以为照它的龟速,哪怕我们裹在葡萄糖分子的茧里,到时候也是闲庭信步,没想到它越靠近我们速度反而快了起来。

  坐过那种公园里一直运转的老式缆车吗,山下眺望的时候,慢慢悠悠,事实上也没有提速,但到了乘客跟前却仿佛快了起来,一刻也不停,乘客只能凭借自己敏捷的腿脚助跑跳上去。

  我们就像等待那种老式缆车的狼狈乘客一样,趁GLUT1蛋白上滑到我们跟前的时候眼疾手快跳上去。

  在那刹那间,我感觉自己被某种温柔的力量“接管”,茧被细胞膜轻轻吞进来——没有被压缩、没有被排斥,没有疼痛。当然,我也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轻轻一拉,世界就换了。

  大脑,真正的脑域。

  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科幻电影式的炫彩世界。

  但没有。

  这里没有劈天的星光,也不是我以为的漆黑宇宙,有的是一种缓慢而稳定的暗金色流动。脑间液像温热的海水一样浸润整个世界。远处,一些不规则的巨大的神经元结构像珊瑚之间漂浮的植物,彼此缠绕,在远处悄悄震颤它们的触须。

  我看到一束细细的树突从主干延伸出来,在周围轻拍着别的突触,水草似的。化学信号的释放不会令其变色,而是微微的一抖,一种“频率感”,仿佛水草的一呼一吸。

  比起宇宙,它更像一个水金色的海底世界。

  比弗罗在我身旁,说这就是大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的大脑。”

  是,这我也知道。

  但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第一时间感受到的还是茫然。

  这里真的是我的大脑?

  为什么我对这里陌生极了——我当然知道这是正常的,当然不该有熟悉感,我从没来过这里,一个正常人类是不会躲进一个皮米机器人里进入自己大脑到处乱逛的。有这种陌生感是天经地义的。

  但我还是感到意料之外的惊讶——竟然真的没有一丝熟悉感,别说是我的大脑了,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进入的是人类大脑。

  说不定这只是一片古怪的海洋呢。

  一片水金色的,史前的,沉睡着庞大的海洋生物但一片寂静的深海?

  我没有把这些话告诉比弗罗。虽然我们之间也靠意识对话,但将心中所想告诉比弗罗是需要在意识里进行“强确认”的,所有没经过“强确认”的想法都会继续安稳地留在原地,只留给我自己。这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我的思考自由,保护了我的隐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有些幽默,他都已经在我的大脑里了,我居然还在考虑隐私的问题。

  可能这就是我作为人类本能的认知局限吧。

  不过随着深入,我很快改变了对大脑的初印象,首先「寂静」就是个最大的误解。

  因为“英明伟大”的傅立叶博士第一站就把我们送到了颞叶上部的脑血管中,导致我们穿越血脑屏障后见到的第一片区域就是颞叶,颞叶,一个神经元细胞极其丰富,脑活动极其活跃的地方。

  寂静都是假象,等漂近些再望进去,我仿佛看到了千百万个炮台无规则对轰的世纪大战场面——那些纷飞杂乱的电化学信号传递场面说是电闪雷鸣摧枯拉朽也不为过。

  我一时间呆在原地,难以相信这是我的大脑,是只有我这样还是每个普通人的大脑每天也都在上演这么激烈的场面。

  这样的局面我要如何走入其中,找到这个区域的中心点,在里面布置细胞改造模块——那些从轴突里散开来的神经递质分子,每个都比我想得大上五六倍,轰我就跟导弹轰蚊子似的那么简单…….

  保险起见,比弗罗建议先搁置颞叶这类热战区域,绕路到较为沉默的板块,先从改造那里的神经元开始。

  正好,冷河实验室给大脑中枢划分的144个分区里,一个枕叶区域恰好占了前三分区,既然如此,我们便决定从枕叶开始。

  虽然是因为枕叶的信号活动较为温和才从这里开始,但真正来到枕叶区域,我们意识到温和只是相对的额,所谓的“沉默区域”并不沉默。

  枕叶是负责接收和初步处理视觉信号的主要中枢,其中 V1 区域(初级视觉皮层)可以看做一个“硬件译码器”,将外部图片信号编成可被识别处理的代码,而更外侧的 V2、V3、V4、V5 区域则逐层对这个代码进行边缘识别、运动检测、色彩处理与图像整合。莉莉号为我把译编的过程省略了,而我的人类身体现在应该正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图像也没有,所以V1正处于一个相对沉默的状态。然而,在这种未激活状态下,我仍察觉到好几个突触回路处于时刻准备着的预激状态,这表明大脑正在对视觉空窗期进行“预测性建模”。

  在这种一触即发的环境里,我们要找到这个片区的辐射中心点,然后把改造模块放到那个位置。

  眼前的神经元集群巨大,细胞们不规则,树突轴突四仰八叉地将空间分割,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路。

  这种时候我就能直观地感受到比弗罗不是人类——在我眼里杂乱无章的空间,他却能轻松地找到出路。

  他引导着我,我们擦着一个巨大的胶质细胞外壁深入到神经元丛中,小心翼翼,一步一顿,仿佛两个盯上罗浮宫展品的大盗,谨慎地跨越充满了看不见的红外线警报器的恒温储藏室。

  我在心里暗自数秒,五十分钟,将近一个小时,我们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从V1的边缘深入到事先计算好的辐射中心点。

  好不容易到了,比弗罗拿出模块,把蛋白质层剥离,放在了指定的位置。看着模块在稳步增大,我们又原路返回。

  说是原路也并不完全是原路,细胞是活的,时时刻刻在变,每一秒和上一秒都有差异,更何况是物理位置。

  但比弗罗总有办法找到当下最好的路,我想这是他身为人工智能的一大优势。

  他却告诉我,我也即将拥有。

  “枕叶是视觉中枢,等这片区域的神经元细胞变成折叠结构,突触后膜的受体敏感性提升,与顶叶后段的联通通路也会缩短,无论是图像联想能力还是图像空间定位能力都会大幅度增强。”

  “意思是我会看得更清楚?”

  比弗罗说很快我就会知道,然后就一声不吭忙着赶路了。

  我们正处于倒计时状态,需要在模块正式启动前离开它的辐射范围,不然作为皮米级的分子我们必然会被殃及。

  我们埋头苦飞,再回头时,身后的景象已经不一样了。

  远处曾经大得像足球场似的神经元正在一个一个缩小,仿佛有一个神灵在虚空中收起了神通,它们一个个坍缩、折叠、仿佛巨浪退潮,曾经被神经元挤得几乎看不到空袭的空间越来越空旷,越来越悠远,好似那无边无际的海洋世界正在浮出水面,变成一片旷野。

  “你该走了。”比弗罗道。

  “走?”我看呆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离开莉莉号,神经元改造消耗能量,你的意识和身体都需要休息。”

  闻雨也说过,这个过程里我的意识需要间歇性地离开皮米机器人,回到原位,以便得到休整。

  我和莉莉号断联的瞬间,中枢神经重新接入我的身体。

  我以为我会很快坐起来,没想到接回的瞬间,一阵来势汹汹的疲惫扑面而来,我甚至来不及睁眼就直接睡了过去。

  现在我终于醒来,见到了闻雨,第一眼就被她的发型吸引。自打我们在冷河见面,她就一直是齐耳短发,现在却已经是一头长发。她说,距离我被傅立叶博士的麻药放倒,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以为的几个小时,现实世界里的五年。

  这实在有些在我的预料之外了。

  而我无人可责怪,关于这点他们没有隐瞒过我,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之间的时间差异竟然大到这个程度。

  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继续阅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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