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月,江初月。
我从混沌中感受到自己,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梦里苏醒,梦醒来,第一眼就是你,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初月,你生于大忆噪元年,超忆灾难把人类社会变成一个无声无色的囚笼,人在闭目塞听中活着,直至死去。但撇开这些,那个夏天并不难熬,炎热难耐的日子比前年少了一半,只是正午时分的太阳还是威力无边,燥热仿佛从地球内部往外蒸发,焦热的马路,步伐稍慢一些能将鞋底融化。
你出生在暑气稍减的夜晚,嘈杂的产科,无助的产妇,你母亲经受了十二个小时的辛苦,疼痛、酸软、脱力,她精疲力尽地闭上眼企图歇息片刻。但当护士抱着你放到母亲怀里的时候,出于精神上的母爱或者纯粹的催产素威压,她还是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
年轻的她尚不知道将来要为你付出什么,也不知道这12个小时的痛苦会折磨她直到生命的结束。
和出生在灾难之前的人不同,作为灾后第一代,你天生没有遗忘能力。
但这不代表你长大后还能清楚记得一岁以前的记忆。
人类并非一出生就具备完整的自我意识。
头骨囟门在一岁半后才逐渐关闭,刚离开母体的人类几乎是连硬件都没有准备好的状态。所谓的生长,不如说是一个进化了一半的智能程序,艰难地进行剩下一半数据补入。
人类三岁之前的意识是一种预备态,火星已经擦出,但在等着添薪加柴,火焰才能真正燃起。这种情况下形成的记忆在长大后依旧可以复现,但都是碎片,你不再能看懂,不再能理解,就仿佛你并不是这些记忆的主人,仿佛在你之前,这座屋子曾有人短暂居住过,并且留下了一些物品,锁在你打不开的盒子里。
但很快,你有了自己的盒子。
能从这个已然巨大的盒子里拿出来的最旧的记忆,竟然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母亲在厨房做蛋糕的身影。那是你第一次见到蛋糕,常年吃营养剂的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那些原材料从哪里得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只记得母亲在厨房的灯光下仔细将白色的奶油涂抹到巧克力色的蛋糕胚上,那个叫麻团的哥哥站在一边,好似在帮忙,空气里散发着你从未闻过的小麦粉和糖果的香气,几乎让你上瘾。
那天是你的四岁生日。
“呼——”
烛火熄灭,麻团将蛋糕放在桌上,母亲握着你的手将蛋糕分成小份,第一份给你,第二份给了麻团。
“希望初月小朋友健健康康,开开心心。”
蛋糕很好吃,甜蜜醇厚到给不曾经受历炼的味蕾带来非同一般的刺激。那是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以至于半夜麻团把你叫醒,把他偷藏的那份递给你的时候,你顾不上什么客气啊蛀牙啊,躲在被子里三下五除二吃得恨不得把盘子舔干净。
「那么好吃吗?」
麻团用手比划。他看着你,看上去好像也很想尝一口。你并不小气,可他问得太晚了,你看着精光的盘子,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本就是他主动给你的,他如果真的好奇,早就自己尝了。
他好奇的并不是味道。
但那时的你不知道,你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亏欠你的麻团一口蛋糕,并始终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以至于六岁那年他不告而别,母亲出去找他,你独自躺在床上,无措地反思近期是否做了让麻团不高兴的事之时,竟不小心回想起当时。
因为你想不出其他,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对你从来都是温柔、包容但沉默。你想象不出他会因为什么生气,便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离开。
那段时间,母亲欣慰于你的懂事听话。
其实你是害怕,你生命里出现过的人太少太固定,麻团的离开让你无可避免地生出恐惧来——他可以离开的话,那母亲呢,母亲会不会离开?
母亲身材修长,长着一双明亮但狭长的眼睛,五官舒展,和你的杏眼完全不一样。不仅如此,她还懂得很多,可以轻轻松松地回答出令你困扰的问题。在幼小的你眼中,利落、高大又美丽的母亲比每日在窗外升起的太阳都神圣。你和这个年纪的所有孩子一样依赖母亲,觉得母亲无所不能,无法想象离开母亲。
对你来说,成长就是一个接受母亲并非无所不能的过程。
七岁那年,你开始习惯于经常出入医院,每次母亲都把你包裹得严严实实,无论是寒冬还是盛夏。你好奇过,外面那个母亲不让你观看和触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很想揭开眼罩拿掉耳塞,但你每一次都忍住了——因为母亲很紧张,对于检查的结果,医生的判断,甚至路上稍微大一点的噪声,她远比你紧张。
你开始习惯于在外面时握着她的手,她以为是你需要身体触碰的安抚,其实是你下意识想安抚她。
没事的,不用那么着急,我会没事的。
当然,这些只是你无责任的推测。是否能安装颞叶隔绝器,是否能得到所有同龄人都有的正常生活,对于那个年纪的你来说,远没有近在眼前的母亲的焦虑来得令人担忧。
一种隐隐的忧虑爬上你的心头,难以用言语说清。直到十岁那年,你被推进冷河实验室,回家后,你听到母亲跟你提起休眠的事情。之后门在身后砸响,你蜷缩在床上,无法抑制地流泪。
眩晕裹挟着惊恐悲愤将你吞没之际,你才看清它真正的面目,那是亲子之间的预感,那是你对母亲那份浓烈责任感的不安——你要失去她了。
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但当母亲焦急的声音时,你努力在梦中回应,当时的你正在记忆堆砌起来的噩梦城堡里四处碰壁找不到出路。
母亲正在呼唤你的名字。
初月——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