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将瓷瓶接过来,仰着喉咙一饮而尽,味道有些发甜,我吃过所有的毒药,都是很甜的,如果它不发作的话,直教你怀疑吃的是否只是普通糖丸。
陆展有些动容,想要牵住我的手:「柳儿,你真爱我。」
我不动声色避开,依旧是笑。
是的,等我端了你那个密室的老巢后,希望你也能想起今天的话,我多么“爱”你啊……
陆展走后,我扶着榕树,手指发力点上了呕吐穴。
“哇”地一声,胃胆里吐出黑色的汁液,路边小草嫩绿的叶子霎间腐烂出茎维。
这两日没怎么见容轩。
好像从这次出宫后他就变得繁忙起来。
我扔了诗书,这本是我为他耐着的性子,如今他不在,我自是再难以忍受这些「子曰子云」。
信步在宫中走走,偌大的后宫因只我一个主子,几乎是通行无阻。
除了一处冷宫。
只是殿门巡逻的十几个红衣侍卫奈何不了我,轻飘飘弹出两块石子声东击西,混乱的当口我飘然翻身而入。
走过萧瑟的游廊,在尽头我见到了不一样的容轩。
他半倚在一张铺着毯绒的太师椅上,隔着明暗的光影,如玉的脸上尽是漠色,眸子漆黑,将翻涌的情绪悉数镇压。
空荡的殿内传来他的回音,冷淡又威严,很不真实。
他淡淡道:「严将军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孤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还是没握住……既如此,杀了吧。」
树上传来几声鸟啼,即使模仿得再像,我还是听出来了,那是一种属于暗卫古老的通信手段,据说早已失传。
对宫殿内外地形的熟彻、翻墙下身的飘逸身姿、冷宫里不见首尾的暗卫……
桩桩件件,我的心凝滞了一瞬。
他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仿佛坠入了一张由秘密编织的巨网,只要我一挣扎,就会将我吞噬殆尽。
心里撕开一道柔软的暗卫果然不中用,我失神后退,寂静的回廊里游荡着我踩断枯枝的声音。
搁在以前。
出任务的时候哪怕被暗箭刺进心脏,我也绝不会发出一点动静。
果然……果然……
从嫁给他,不,从爱上他的那一瞬间,我就再也不是合格的暗卫了。
我抿紧嘴唇,蔻甲抓破手心,等待着审判的来临。
「谁……」他的语气中透着杀气。
杀意又戛然而止。
看到我的一瞬,他目光里溢出几分柔软。
「柳柳,你怎么来了?」他起身向我走来,「孤可是吓到你了?」
天色渐暮,他的脸映着晚霞的光,再加上对我特有的温柔,美的不像话。
我摇摇头。
杀人于我司空见惯,我不怕,也没什么会吓到我。
我只怕有朝一日他的杀意对准我。
他拾梯走到我的身边,像蜿蜒的一幅画。
微俯下身,他和我四目以对。
斩风沐雪的眸眼里荡着的是一池春水的柔和,玫瑰花在我心里重新焕发生机,抽条绽放。
容轩的声音很轻,我感受到其下的微颤。
「柳柳,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你心里很失望吧?」
不失望,其实一点都不失望。
我杀过满身孽债的恶人,也杀过开棚施粥的善人,善恶在我这里没有分量,我只在乎你曾经的温柔是真是假。
他兀然捏住我的肩膀,有些用力,我没挣扎。
「十二岁的时候,孤的皇长兄走在路上,被一个宫女推下了水,后来三司会审,孤亲手打断了她十根手指。」
「十六岁孤登基,护国公洪让贪我颜色,孤喂他喝了一碗汤药,第二天,他赤身醒在京中的驴棚里。」
「那个宫女、护国公、骁骑卫……他们都是陆展的人。」
容轩离我更近,气息洒在我的耳畔,远处看一定像是一双拥吻的璧人。
「柳柳,你也是他的人,你还见了他,可孤该拿你怎么办呢?」
温润如玉的少年郎终于揭开了他内里的阴暗。
一股颤意袭击了我,可我不是害怕,我只觉得周身滚烫,于是顺从内心,卸下所有防备,就这样拥进容轩的怀里。
这个怀抱是我无数次醒来的港湾,如今却因我的到来而僵硬。
腹黑莲花拿的剧本从来没告诉过他,有朝一日露出阴狠毒辣真容的时候,面前的姑娘会给他一个炽热的拥抱。
我说:「容轩,我从来不是他的人。」
学着他的样子,声音押在他耳畔,我笑的有些愉悦:「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恶人就该配恶人。」
「我们,天生一对。」
短暂的失神后,他回以我更用力的拥抱,像是要将我勒进他的骨血里。
良久,传来他的喂叹:
「柳柳,柳柳。」
5.
容轩说他很早之前就爱我了。
也很早之前就见过我了。
那是他登基的第二年,满朝老陆王的铜墙铁壁让他撕不开一点缝隙,宫里就连空气都是压抑的流动。
还好他有皇家秘传的一组暗卫,能够让他在喘不过气时出宫看看。
他在大街上遇见了我。
彼时我在执行第六十次任务,手起刀落杀了一个教书匠。
一半热血溅在我的脸上,他看见我跑到小溪边,弯腰洗了把脸,然后就近扶着一颗树干呕起来。
真可怜啊。
他诡异地生出一种同命的共情感,他想,我和他一样,都是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于是他一路跟着我。
我进了城,滞留在黄鹤楼门前,时间很久,久到门口的小二推搡了我一把。
他当时想,从事心狠手辣职业的我一定会杀了他,即便不能,也会恶狠狠瞪他一眼,可我没有,只是拍拍身上的土,慢悠悠走了。
那天我四处闲逛,不知道自己在被别人旁观。
他随我去脂粉店,去成衣铺,彷佛在宽容的旁观着一个刚接触世界的小女孩,尽管眸子冷淡,里面深深的好奇和向往却触动了他的心。
容轩的暗卫一直在秘密监视着陆王府。
那天以后,只要逢我出府,他便也出宫,安静又温柔地注视着我。
他说他原本一辈子不想打扰我,我们如此同病相怜,如果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能逃脱樊笼也是好的。
他知道陆展承诺我做完一百件事会放我自由。
于是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个完全和我不相干的人在为我期待着同一件事。
直到有一天,暗卫回报,陆展根本没想放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