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陈晨。我于2018年10月17日去世。
终年37岁。
留下一双失独父母,一个不是我孩子的孩子,还有那个,我来不及亲自报复的前夫。
我的大学同学高阳赶到医院时,我已经不在活人世界。因为堵车,他来晚了半小时,没能和我见上最后一面。
我给他写了定时邮件,早上10点准时发送,内容是我的遗书。主要是关于孩子。他虽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可到最后,他毕竟对我说过:你才是我的妈妈。别人都不是。
我不愿他跟我一样。他一出生便被遗弃,是我母亲托人从妇产医院“偷”出来的,遇到我们一家,遇到我,太遗憾了。
死前,我做了一些整理,翻到读书时候的日记。记忆开始变得恍惚起来。日记上的字是我写的吗?页脚的那只兔子,为什么是红色的,不是灰色?我明明记得兔子的尾巴画了的,为什么没有了呢?
难道真的存在时空扭曲。还是我的大脑因为药物的关系,出了差错?
我一页一页翻看,陷入了混乱。我不再是我,那么我即将杀死的这个肉身,兴许好几年前就死过了的。
我不是杀死我自己,是杀死现在。
但我依然要为我的不辞而别忏悔,对生命我曾经那么留恋。
对不起,亲爱的们。如果你们还能记得我,记得那些美好的片刻,请原谅我。
并祝我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如果有),开开心心,长命百岁吧。
二
11月25日,我们的大学校庆日。我的身体已经化成灰。高阳不顾我父母的反对,坚持按照我的意愿,将我安葬在我老家的废弃铁道旁。那个地方我上初中的时候常去,从来都是一个人。运货火车呼啸而过时,会带起一阵风,那是我最心驰神往的时刻。有时我贴得很近,旁边路过的人差点儿以为我要寻短见,其实,我只是为了感受那风。
风,是自由的。
那一刻能安抚我好久。
通常是一个月。有时甚至是两个月,赶上父母功课盯得紧,记忆中,我一回家就出不了门了。除非几门功课成绩出来,都是全优,才能有半天时间,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
我迫不及待直奔老地方,等着火车到来。
有时实在坚持不到出考试成绩,我便只能千方百计想办法,找借口。得逞的时候不多,偶尔一两次,还给不相干的人惹来莫名其妙一身骚。
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既然我已经不能开口说话,有些秘密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
对此,我还挺得意的。
不过,相识二十年的老同学,得知我的死讯,那么大的反应,完全出乎本人意料。人不都是会死的吗?我的死,又与你们何干呢?
有必要为当年GPA拿了4.0的校花英年早逝感到惋惜么?就这样以女人全盛时期的状态定格在你们面前不是青春最好的结局吗?
早知道各位会这么难过,为我摆出各种丧脸,我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你们咽下羡慕嫉妒恨的口水,和大家虚伪客套一番后再走才酷吧。
呀……李英男还哭了。
我挺喜欢她。但又有点儿看不起她。就因为这所大学号称精英荟萃,担心比不过,就要故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傻么?收起锋芒放低姿态到最后只会委屈自己。
我和她因为什么认识的,忘了。清晰记住的,只有这些莫名的不满。
想必她的眼泪还有别的含义,不只因为我。
和她在一块儿的,有一个挺脸熟,想不起名字了。但我认得她,北京的。法律系。经常能在水房看见她。好像不怎么去上课的样子。
我记得,她和李英男不同系,都修了经济双学位,不时会在我们系的课上见到她们。这姑娘每次上课都戴着耳机,随身听上贴满F4贴纸——每次看见我总好奇这四位参加高考能拿多少分。
听她和高阳聊天,她上班的律所还是红圈所,估计当年成绩也不差的。
那时候不叫学霸,游走在校园里的,人人皆是尖子生。拔尖谁都会,比谁更轻松而已。
另一个完全没印象了。
怎么会呢?我记脸比记名字强太多。
……啊,高阳喊她艾英。
她,艾英?!
每天晨跑,为了纠正东北口音,苦练普通话标准发音,坚持了很久那个?
时间不费大力气,打造不出这么美艳绝伦的可人儿。我很笃定,不管是谁,肯定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想起来了,北京姑娘,名字也带“英”。她们仨,也是因此结缘的吧。
好神奇,光参加高阳为我张罗的小型追思会还不够,居然又私下小聚,聊我?
喂,你们三个,根本不了解我啊。
三
我叫李英男。我永远记得校庆是哪一天。因为隔天就是我生日。
我要记的事情太多了。丈夫的事,孩子的事,公司的事,婆家的事,娘家的事。晚上睡不着,还得刷刷朋友圈,看看2000多位微信好友都在发什么事,顺便畅想一下自己人生下半场要怎么过的事。
为了省事,我特地选了生日第二天领证,这样每年的结婚纪念日就不劳丈夫特意记着。
然而没有用,自从生了娃,我俩共同记住的,只有娃的生日。
好像,没人记得我的事。
陈晨的死,给我挺大刺激的。虽然我跟她,几乎没有联系。她在我朋友圈,但很少发东西。偶尔一年发个一两条,也是风景照,连心情文字都懒得配上半句。一看就是又出去玩了:在哪不知道,肯定不是网红景点。也不发位置,想来是不喜欢玩暗搓搓炫耀的廉价操作。
她那么优秀:出国、创业、离婚、独自一人带孩、满世界跑,连死的地方都不是一般人能去的——车祸,应该是个偶然吧?记得大学时听她说喜欢F1赛车手冼拿,我还以为是个中国人,后来才知道那是港译,全名埃尔顿·塞纳,巴西的。
也许她还很开心呢。高阳说,出事的场地通常不对外开放,那天被她包了场,视频显示,她一个人跑了好几圈,越开越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自信和微笑”。
这世界,充满如此多的不测,不知道哪天生日还没过,忌日就到了。何况作为名校毕业生,按我们教授的说法,年收入不到1400万就配不上国家的投入和培养(要知道他说这话还是2002年),显然,我是大大拖母校后腿了。
与其他同学相比,尤其是陈晨,可以说“一事无成”了。
万一……我也不测了呢。有谁会记得我,像今天这样。
作为一家待了小十年的软件公司市场部总监,月工资5万,扣完税也就3万多,加上年终奖,年薪近60万,丈夫说我干得很好。呵呵。
心想你来过过我的日子试试?处理不完的各种杂事,操不完的各种心,受不完的各种上司下属客户气,最要命的,是无论如何拼命统筹规划,时间也远远不够花,经常顾了东头就顾不了西头,难免出纰漏,难免遭埋怨,难免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行啊你,李英男?
李英男,理应“男”。理应“难”。不是男的怎么就这么难。
贤妻良母理所应当,孝顺女儿理所应当,得力下属理所应当,大度上司理所应当,孙子乙方理所应当,事业榜样理所应当,社会栋梁理所应当。
那我想好好给自己过个生日是不是也理所应当。
这些牢骚在今天的场合发泄不合适,也就想想罢了。老同学聚会,要说不带半点儿私心杂念,不可能。
不知道艾英和英小美两位怎么看我厚着脸皮求资源搭人脉,频频举杯跟熟的不熟的校友师长叙旧寒暄,交换电子名片,最终发现效果远不如预期。
大家都在聊陈晨。聊中年危机。连期待中的老情人相见,聊的都是你老公秃顶没你老婆到没到更年期,我被裁了没拿到n+1你怎么还在国内待着没移民。
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聊过去,追忆起往昔是历历在目,细聊起今朝是含含糊糊,欲言又止。
唉,没劲。
艾英见我打不着车,好心带我一段。路上聊起来,我才发现她竟然是大佬的夫人。丈夫上过杂志封面,叫谢长江,是投资界白手起家的典范,我太知道他了。有次参加企业家论坛,我陪薛董跟他打过招呼,近距离看,是个亲切不过的大叔。想想也两三年前的事了。这家伙,认识二十年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怎么说也嫁了有五六年了吧?难道因为是二婚(她没透露,我自己百度查的:谢长江结过婚,现在网上还有他前妻的娱乐新闻,貌似是90年代末小有名气的模特,98年结婚生子退圈了,哪年离的,不知)所以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我也得好意思。
好久没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吧,我再拉俩人过来。
我极其突兀地提议。
好啊。
她答应得意外痛快。
大二时我、她和英小美都参加了戏剧社,有段时间经常在一起排练,关系处得不错,但毕业后,大家发展方向不同,虽然信誓旦旦“没事常联系”,实际上彼此往来也仅止于“平时微信点赞、过节例行问候”,不过是我发一句她回一句,从来不聊家里那点事。现在我明白了,人家是低调,并非高冷。想到这,我还挺开心的。很奇怪,她身上既看不出富也看不出贵,按北京话说挺“仙儿”的,匡威鞋配民族风长裙,搁她身上怎么就那么惊艳得体。
相比之下,小美跟我见面的次数还多些,多半因为她单身,没交男朋友,加上之前曾把她推荐给老薛,想把法务这块外包给他们律所做——最后并没谈成,但自那以后她得空就约我吃饭逛街,我没时间,能履约的次数也就五次成一次,即便这样也比跟艾英熟多啦。
没10分钟她就到了。
我打定主意,提醒自己不要火急火燎直奔主题,提给丈夫公司拉投资的事。小美却好像看透我心事,突然来了一句:徐辛师兄怎么没来。他很忙吗。
我当然只能说是,含糊应付过去。
艾英翻半天酒单,点了瓶进口矿泉水。解释自己最近在排毒,喝不了酒。我赶紧说,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