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想来想去，还是聊回陈晨吧。追思会上我什么也没说，比起他们学生会干部聊的那些“大事”，我这种统共就拿过一次三等奖奖学金的无名之辈，能说的都是小事情。大一那年寒假，我下手晚，买不到火车票，挨个女生宿舍求教买票门路，别人都是客套几句，就她不声不响，带着我找铁路局的熟人，磨了两个小时，买到一张站票。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样子：仿佛做错了什么，低着头，用温柔的江南口音一再跟我道歉，说被那个人骗了，本来说好是有座位的。我很想哭，忍着泪水怕她误会我是因为没有座而难过失望——不是，我超级感动的好吗！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排队，为我争取。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照顾别人。
哪怕现在也是。
最后两句我没说出口，光倒数第三句我都后悔自己说出来，担心她们觉得我在卖惨。好在小美接过话茬，说起跟我有差不多的经历。那是第二年的寒假了，当时《还珠格格》正播得火爆，小美家在本地，不着急回，便一个人留宿舍煲剧，结果吃从小卖部囤的麻辣鸡爪吃多了，吃坏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儿，扯嗓子喊得整个楼道都有回音，就是没人过来。
“大部分人都回家了。不夸张地说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没命了。恍惚间突然听见拖鞋擦地的声儿，陈晨来了。那时候她在读托福班，脖子上还挂着耳机。”小美回忆道。
“你们能想到吗？她背着我，一个人把我背到了校医院。”
“我1米68，她目测顶多1米65。比我还瘦呢。怎么做到的？”
“运动。”
艾英说。
“我是在学校操场老遇见她。5点40，她准到。”我很高兴她也加入追忆往事的行列。
“你怎么知道？”小美问。
艾英想了一会儿才说：“我5点半。我一般先热身10分钟。热完身，她就来了。我跑完一圈，她也开始跑。跑上几圈后，就一块休息会儿，聊聊天什么的。”
说完，大概有10秒钟，她没再往下说。我怕冷场，楞问了一句：“你们都聊什么了？”
艾英奇怪地看我一眼，缓缓说道：“没什么。”
再没情商我也知道这语气就是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赶紧问小美高阳到哪儿了。小美打高阳电话，高阳说正停车呢。这时徐辛来电话，还是那点破事。公司有个小女生因为付不起房租要被房东赶出来了，得给她预支俩月工资帮她续租，下季度公司房租也该交了。账上钱不够，只够月底发员工工资了。可是我也没有啊。工资月初刚发过，早第一时间转给他了。
工资俩字闹得我头疼。钱钱钱。哪儿还有钱。高阳说什么我都只能分出一半心思听，就这一半心思也被他说的话搞得一激灵。自杀？陈晨是自杀？
你们不知道吧，她创业两次都失败了。欠了好多钱。我也有几十万在里面。好在她爸妈家底还行，都给填上了。她留了遗嘱，交代我好好照顾她儿子，不要把孩子留给她父母养。原因没说。
既然她都说了，这事我得管到底。
高阳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我很想加入他们的讨论，徐辛电话催命似地打，又发信息提醒我银行快关门了。救急要紧。
聚会是我提议的，我先走怎么合适呢？真想把手机一关，不理他了。我猜艾英看出什么，突然打断高阳，说事已至此，大家都多联系着，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随时在追思群里说。3点半，她得接小孩去了。
我赶紧借坡下驴，提议大家以后常联系着，毕竟人到中年，见一次少一次，得珍惜。
小美私下发了个微信给我，不满高阳刚到大家就要散，什么意思。用得着她去接吗？有钱人家少说俩保姆。
小美总是这样，聪明过人毫不掩饰。
我是这么回她的：谁家没点儿难言之隐呢？看看陈晨，别想太多。
走时，小美问我：明天生日，打算怎么过。把我问懵了。我又想哭。真烦。我以前不爱哭的。
谢谢你小美。
我收回情绪。得笑。抓紧时间笑，笑笑也许就过去了。
2点40，等车的时候，我在手机上完成了两笔银行转账，共计2万5千块。
3点半，因为司机绕路，跟他大吵一架，中途下车改骑摩拜，多耽误了10分钟，才找到第三家银行的ATM取款机，在机子上完成一笔转账，数额是这家小银行当日最高提现额，1万。
徐辛还说差2万。我真是……
坐路边想啊想，包里的卡一张张地翻，突然想起前年去美国出差，换过三千美金。就在这家小银行办的。谢天谢地！
3点49分取到钱，57分汇款成功。
4点20打车赶到公司。薛老大召见，要我带头，部门集体降薪。一棒子打下去，后面还跟个枣：送我20万原始股。
4点40面试助理，姑娘98年的，一看就是老板安排的关系户。我各种看她不顺眼，她看我也是。还UCL毕业，College打错俩字母。名字都不一定是真的。
5点15，等客户开会中间，被老妈催付这月生活费。犹豫了一刻钟，没付。好几年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了，看上一款大牌文胸好久了，再贵我也要买。
6点，在老薛的强烈要求下，违心带新助理罗芊芊同学和重要客户开会，差点儿被她搞死。会议结束后我派她送客户回酒店，这么简单的要求她竟然不答应，跟我扯什么勤奋是统治阶级给平民制造的枷锁，罗素说的。大概是跟着哪个大佬混，饭局上听来的现买现卖吧，哼，这年头夜店上岗也要会吟诗了？卖弄归卖弄，怎么还敢把客户堵厕所，明示给回扣，害我害得如此明目张胆？老薛啊老薛，麻烦你给我一坨屎也晾干了再端过来，这么糊烂的一坨，我想帮你收拾收拾装个人样都无能为力哇！
8点半，坐镇公司，盯着前方两位得力下属小夏和胖姐成功阻击对手公司企图抄袭我司软件截胡客户的恶劣行为，有惊无险，松口气。
9点，饿得发慌，喝了一瓶藿香正气水。想起自己的生日礼物，想下单，发现被别人买走了。不甘心，又挑了另一款更贵的，付完钱卡里显示余额241.1元。
10点10分，学习完《企业家》杂志谢长江访谈，随手做了张思维导图，拍下来发给艾英，算是套近乎吧。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
10点28分，艾英打来电话，主动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照实说了。徐辛现在很困难，需要有人帮一把。她说她不过问先生生意上的事。我说我知道，谢先生做的都是大买卖，应该是不太有合作可能。艾英挂了电话。我也就死心了。
10点58分，艾英又来电话了。下个月他们家有个私人聚会，会来一些投资界的朋友，问我要不要参加，带上老公孩子。我答应了。
谢谢你艾英。回家跟徐辛有交代了。
11点到家，发现丈夫孩子都没在。
11点05分，警察给我打电话，说徐辛跟人打起来了。
11点35，到达出事现场，大马路上，徐辛喝多了，跟代驾司机吵起来，差点儿动了手。司机是个好人，看孩子站大马路上危险，没有跟他争，拨打了110。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徐辛不能进去，我也没有钱付赔偿。我给师傅跪下了。跟他道歉，求他原谅。我很幸运，遇到了好人。师傅同意和解，放我们一马，还把我们一家三口送回家。
12点00，车里广播整点报时，徐辛突然坐起来，盯着我，结结巴巴说了个“生”字，我以为，我真以为，他想起来我生日了，那一刻，我想他如果真说了，我就原谅今天发生的所有。
生，生你大爷生。我只要小果。我最爱小果了。
去你大爷。
12点不知道几分，我们到家了。安顿完小果睡着，我憋不住了。我关上门，骑到徐辛身上，发了疯一样地掐他，打他。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凌晨1点，我想起第二天还要起早去机场送客户，冷静下来，调好了5点半起床的闹钟。没多会儿就看到手机上有提示，卖家给我留言，说那款文胸没有适合我的号了，让我申请退款。在那之前，我刚刚盯着镜子里38岁的自己，下垂的胸部，明显的脖纹，浮肿的老脸，认认真真地失落过一遍。
我记性很好的。我能记得很多很多事，很多的细节。我总是下意识去记住。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不记得我掐过他。也不记得照镜子这一幕。
但我清楚记得，我进了厨房，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小档，边哭边告诉自己，别哭出声，让孩子听见。
自己难受是成年人的优秀品质。我想，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