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叫我谢太吧。
艾英,在我目前的生活圈里,几乎没人会这么叫我。除了我先生谢长江。
名字嘛,本来一开始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谢太倒是我自己选的。能管多久我不知道。过好自己选的每一天就够了。
我这个人喜欢向前看。过去的事,就像撕掉的老黄历,当日宜忌,看完就翻篇了。能撕一页是一页。
当然不是说过去不重要。但过去的作用体现在当下。当下影响未来。所以呢,我的人生,从来就只有两天:今天和明天。
昨天的校庆,先生让我参加的。跟生意有关。我只照办。不过问。
孩子也不需要我操心,我甚至一口奶都没喂过他们。先生特别支持,每天都会说你好孩子们才好。想怎么过自己就怎么过吧。
婆婆倒是烦人,可哪个婆婆不烦人呢。秋天都见尾巴了,非要吃大闸蟹,听阿姨说用蟹八件吃讲究,翻箱倒柜找出来,差点儿让弟弟当玩具捅了姐姐眼睛,我当时就揪过来扔马桶了,告诉弟弟再犯浑也把他冲马桶里。婆婆听到,也不问前因后果,就跟我急。
李英男被老板电话催命的时候,婆婆也在给我打呢,催问蟹八件补上没有。说实话一个电话搞定了,但得下午四点到。我不想听婆婆唠叨,才答应李英男小聚。
她看起来挺女强人的,其实没怎么变,难得。
小美对别人没怎么变,知道我是谢太以后,态度变化挺大,大概是离婚官司打多了,见惯了豪门的狗血恩怨,对我有成见了吧。猜的。我并无所谓。
对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先生主外我主内。他管着外面的大公司,常年跟一群外人打交道。我管着家里的小企业,他叫我谢家CEO,企业成员包括了他,我,婆婆,我们的一对双胞胎,男孩叫谢天,女孩叫谢地,他前妻姜楠,他和姜楠的女儿姜小白。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有赡养的义务。不仅是金钱上的,还有道义上的。
严格说还有他两个姐姐,谢玉凤和谢玉兰。不过两位姐姐没看出弟弟将来的出息,在他一穷二白的时候就跟他断了来往。先生飞黄腾达之后,自然也还以颜色,断了她们回来分一杯羹的念想。
我答应跟他合伙经营这个家,首先是我自认有这个能力。另外,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份没有挑战的工作。再者,我喜欢这种微妙的掌控感。
他掌控全世界,我掌控他,和他在乎的人。
比一个人闹独立有意思。
以上,都是我对自己说的。别的人,无论谁,包括谢先生,不可能听到一个字。
谢太,我已经当了六年,正在迈向第七年。我很期待,这一年会发生点什么。
谢先生大我16岁。
他永远大我16岁。
六
“小美姐你好。”
“工作场合,叫我英律师好吧。”
“好的。”
“别那么紧张,我答应你接受采访,你就问吧。”
“好的好的。这是采访提纲,您先看看。”
“就你一个人吗?机器呢?谁拍?”
“啊……可以录视频吗?”
“可以啊。”
“我以为只能文字采访。那……”
“那就文字吧。”
“那我开录音了。”
“等等,我先想想。看看你都想聊什么……嚯,中国当代高知女性的……自由与责任?论题够大的!你导师给的题目?”
“不是,我自己琢磨的。”
“这么大的题目,没法聊哎。而且……说实话,你列的这些问题……我觉得都没什么太大意思。”
“额……”
“陶……”
“陶静。叫我桃子就行。”
“桃子同学,抱歉,我要食言了。你这课题恐怕不适合找我。”
“但是芒果跟我提过您好多次,说觉得您特别酷,她跟着您学了不少东西。”
“那你来给我当助理嘛!哈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芒果干得挺好,我对她挺满意的。可能是看我太闲了,找点事折腾折腾我。哈哈哈哈。”
“英律您是高级合伙人吧,平时不会很忙吗?”
“看你怎么界定忙咯。工作就那么回事。忙又能怎样?离婚说白了也是一门生意,涉及到利益嘛,只要国家还允许离婚,我们忙得过来吗?我可不给自己定这种无聊的KPI。”
“那,作为一个未婚女性,天天跟离婚人群打交道,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我挺烦婚姻歧视的。”
“什么叫婚姻歧视。”
“拿已婚、未婚、离异这些标签界定一个人啊。”
“您自己考虑这些吗?”
“我都OK。其实跟这些闹离婚的人接触多了,你会发现人跟人都差不多。贪婪自私起来都一样。”
“会不会感觉很多负能量啊。”
“开什么玩笑。离不离得成,我都拿钱。因为我提供服务了。好比修车吧,我只管负责修。能不能修得好,要看之前这车坏得严不严重,不能修可以申请报废,能修就告诉你修好大概是什么样子。再开车上路还能不能出事故,那要看车主自己。律师不能决定一段婚姻的生死,当事人清楚得很。我们没权利评判任何一方,也不需要。这算哪门子负能量,跟我有关系吗?”
“也是。”
“不过我也理解,学术研究嘛,先搞分类,容易入手。我只是提醒你,人是特别复杂的。标签这种东西,只能作为参考。”
“是的,我明白。我读研也是因为本科毕业后找工作不顺利嘛。我还记得不止一个HR问我一样的问题:未来五年内,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
“所以就被pass了?”
“也许吧。”
“你还不如研究这个呢,多有意思。”
“这是您说的婚姻歧视吗?”
“怎么说呢,就业本来就是双向选择,要我的话,压根就不会选这种企业上班,哪怕他们要我。”
“我们也不想啊。但是现在工作……您也知道。太难找了。”
“是。比起我们,你们太不容易了。”
“像您是名校毕业,当年大学生又少,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不用自己找,用工单位主动抢着要啊。”
“夸张了点,不过肯定没你们现在这么费劲。”
“羡慕。”
“这个题目真挺不错的,女性就业歧视。”
“有别的同学做过了。网上论文也有很多。”
“但自由与责任这俩词,也太大了。”
“所以撞题的概率小嘛。”
“啧啧。”
“您有更好的建议吗?关键是,我这题目,导师那边都通过了。再改的话……”
“我怎么听说,你们这一代的小朋友都用搜索引擎写论文呢?”
“我没有。我都是自己查资料,自己弄。打算花一年时间,边搜集素材边写。”
“你是研二?”
“对,过了寒假就是研二下了。”
“我建议你找找别的人选,思路放宽一点。为什么一定要写高知女性呢?采访采访张桂梅老师和她的学生不好吗?坦白讲,我是个没什么事业心的人,只不过我比别人聪明些,学东西快些,仅此而已。我觉得吧,人生下来就是来玩的,什么名啊利的,束缚不了我。我不是什么女愤青,也不仇恨男人。就是一种生活态度,跟性别没关系。”
“我明白您不舒服的地方了。您不希望给自己贴标签,我强调女性您觉得偏颇了。”
“倒也不完全是。主要我不赞成动辄甩锅性别,搞这种选题慎重吧。”
“我再跟您讲讲为什么我想选这个题目吧。可以吗?”
“当然。”
“我是四川的,我出生的时候,我们那个县还很穷(当然现在不一样了。比过去好很多)。我父母都是农民。在我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我妈因为家里太穷改嫁了,我爸同意的。他真的很老实。很好的一个人。我妈走了之后,他也没再找对象。”
“怕你被后妈欺负?”
“反正,我爸从来没打过我,骂过我,也不让我干重活。他说时代变了,女娃娃不能像过去那样养,得让她上学,读书,到大城市去。他是坚决不让我留在老家结婚生孩子的,说周围百八十里地的男娃儿都配不上我。”
“哈哈哈,好可爱。”
“我跟我爸感情很好。我真的真的特别感激他。考上三本的那天,我爸哭了,我们俩抱头痛哭。是开心的那种。”
“能理解。”
“我读新闻传媒的,老看网上报道,农村女娃,年纪很小,当童养媳,辍学,打工,嫁人,被男人家暴什么的。我常想,如果不是遇上我爸,如果不是他坚持让我上学、受教育,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的走向。”
“嗯。”
“其实我分数够上二本大学的。但我就想,一定得来大城市。来北京。我一定要看看,最优秀的女娃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你是对的。即便以后你回去了,眼界也不一样的。”
“是的。我选这个专业也是想能接触不同的人。毕竟小地方来的,也没有背景,如果不是工作需要,很难找到像您这么优秀的人学习。”
“然后呢?”
“然后……现在说好像有点儿早,但我唯一的优势不就年轻嘛,等过几年攒够工作经验,我能独当一面了,英律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
“哈哈。饼画得可以。”
“都录音了。您放心,我说话算话。”
“需要采几个啊?”
“越多越好。”
“我寻摸寻摸。”
“太好了,谢谢英律。”
“不保证哈。我认识的人,都挺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