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雷薪琳、宾妮等(著) 夜语秋(改编)2023-03-04 20:0011,640

孤月高悬,照得大地一片惨白。

冯慕远坐在井口,痴痴地看了会儿月亮,忽然脚下一动,跳入了井中。

扑通一声,枯树上的乌鸦受惊,扑簌簌拍着翅膀拼命向远方飞去。

原地,只留下一片寂静……

发现线索的三人冲到冯慕远宅院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苏玖儿目光扫过一圈,脸色凝重地看向寒狰:“他已经跑了。”

寒狰冷笑一声:“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轻轻闭眼,动了动鼻子,然后闪身追去门外……

一团乌云飘来,仿佛要完全吞噬掉那轮残月。

世界陷入了懵懂的黑暗中。

“气味,消失在这里。”

三人脚步停在枯井边,一齐看向黝黑的井底……

水井早已经枯了,下来并没有浪费多少力气。

寒狰眼中闪过幽幽蓝光,看向一扇洞开的暗门。

苏玖儿和文骏得到示意,赶紧亮起火折子,跟在了他后面。

顺着暗门没走几步,便发现了一间鄙厌狭小的密室。

密室墙角,放在一条铁索,铁链上方的岩壁上,到处都是密集的抓痕,一看就是人手所划。

灯光下移,在角落里发现了剩了半袋的干粮。

苏玖儿弯腰捡起,发现干粮已经发霉了一半,黏糊糊地团在袋子上,令人作呕。

干粮旁边不远处,则是一堆脏衣服。

文骏用扇子挑起一件外袍看了看,不由一脸惊诧:“是魏公的衣服……所以魏公麟没有云游,而是被他软禁在此,用他的钱赎回孟淮芸的画。”

苏玖儿凝眉:“可是不对啊,昨日袭击他的那个人,又是谁?”

文骏也是满脸疑惑:“而且他为何一直留着魏公麟不杀?一直软禁一个活人,不是很费劲吗?”

寒狰手指探过烛台的温度,突然看向苏玖儿:“灯刚灭不久,人还没走远。难不成,他那个帮凶也在一路帮他?”

苏玖儿眼神一亮,立刻往寒狰背后一跳,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不管,这次你别甩下我!我说了要帮你抓出那个人,一定不拖你后腿,你带上我一起!”

寒狰原本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但眼神一转,发现文骏正羡慕地看着他,立马端起架子,装模作样起来。

“扶稳了,我这样的搭档,可不多得。王爷,就辛苦你通知督查卫的人来,我们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原地已经消失了两人的身影。

“诶?你们……我去哪找你们啊?”

漆黑的密室里,只留下文骏小可怜一人,手足无措。

阴森黑暗的后山,消失的魏公麟正躺在地上,衣领被抓在一只手里,被动地往山上拽。

脖子被勒得厉害,魏公麟挣扎一下,猛地爆出一连串咳嗽,咳出了一手鲜血。

“徒……儿……是为师看走眼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师兄弟中最愚笨的,没有作画的天赋,所以不曾关怀过你。”

冯慕远漠然一笑,一手抓着他的衣领继续拖行,一只手里,紧攒着一张皱巴巴的魏公麟通缉令。

魏公麟在他停顿的间隙,挣扎着翻了个身,匍匐在地上,努力跟上冯慕远的拉拽往前爬,终于缓解了勒着的脖子,他一脸的涕泪横流,苦苦哀求道:“你从远东回来后,却让为师刮目相看。你虽百般藏着画技,但为师看得出来,你已突破境界,假以时日,成就必定远超为师,甚至可与圣贤比肩。徒儿啊,你为何如此执着,狠心毁了这一切!徒儿,收手罢!”

冯慕远低头看他,声音冷漠,还是那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淮芸的尸骨,究竟在哪里?”

魏公麟一愣,心虚地躲开了眼神:“虽然是芸儿,可也不值得你自毁前途啊……我那么疼爱芸儿,可是,如果我不替他们瞒下,南风斋就毁了……”

冯慕远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以为死不说出尸骨的下落,找不到证据,你还能重新做人?师傅,世人已经知道你的丑恶了……”

魏公麟痛哭出声:“可我没杀淮芸……我、我不过……做了一个选择。”

冯慕远眼底掠过一抹深沉的恨意,他突然一把拽起魏公麟白色的发髻,迫使他看向远处恍若荒宅的南风斋:“我等到今天,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正是因为你的“选择”,才毁掉了南风斋!”

一把寒刃抵住了魏公麟的脖子,一点点往肉里推。

“告诉我,她究竟被你们埋在哪了!”

魏公麟神情恍惚片刻,终于指了指山后悬崖边的瀑布潭……

深夜,后山湖泊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湖中的一艘小船上,冯慕远表情决绝,快速地挥动着手中的船桨。

船尾,魏公麟用手捂着嘴,不停咳嗽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徒儿,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看在往日情分上,留我一命……好不好……”

冯慕远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转身从船底拿出一个麻袋,一脸冷漠地走向了他。

魏公麟看着他的表情,恐惧地后退了一步,眼泪顺着皱纹流了下来:“我从不知道,你对芸儿有这种感情,你总是什么都不说,默默做得很好,可这又是何苦?若将这份心用在画上……”

冯慕远冷笑一声,猛地将麻袋一角塞到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那些无用的废话,才又回到前边,继续划着船前行。

黑暗里,忽然传来另一艘船划水的声音。

冯慕远一惊,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不远处的小船上,苏玖儿一脸着急,寒狰快速地挥动着船桨,转眼间,船只已经靠了过来。

眼见两人靠近,冯慕远却停下动作,从袖中抽出匕首,一脸决绝地抵在了魏公麟的脖子上。

“你们不要过来,离远一点!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苏玖儿对上他冷漠的视线,不由有些心慌。

在他的眼神里,没有求生的渴望。

苏玖儿略微思考一瞬,凑近寒狰吩咐。

“我稳住他,你伺机救人。”

说完,就要站起身,寒狰却一把拉住了她。

“你也千万别冲动……我水性不好,怕顾不上你。”

看着他担忧的眼神,苏玖儿微微一怔。

寒狰说完,便停下桨,任船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等着苏玖儿的动作。

苏玖儿回神,赶紧站起身,看向冯慕远,单刀直入道:“冯公子,你是在等人么?”

冯慕远微微挑眉,似是不解:“等什么人?”

苏玖儿皱眉:“昨日袭击你那个,是你的同伙,对吗?”

冯慕远愣了一下,似是有几分意外。

“我若是说我没有同伙,你信吗?”

寒狰冷声:“怎么可能?”

冯慕远微微一笑:“在这世上,我就是没有同伙,没有家人的人。我们这样的人,消失了,甚至不会有人察觉。就像小师妹一样。”

苏玖儿凝眉:“冯公子,你又何苦呢?你为她报仇,甚至,你爱慕她,她都不知道,对吗……”

冯慕远盯着黑暗里的虚空,半晌,轻轻开口,声音似是叹息。

“那又怎样?是我配不上她,也是我……没有保护她……”

“八年前,我还是南风斋的小弟子,整日做些端茶倒水的苦工,偷偷学画,巴望着师傅能收我为徒。而她,一开始只是偶尔来画斋学画的学徒,还没拜入师父门下。”

冯慕远目光空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南风斋的弟子们都在各自的画案上作画,而他,只能端着茶水在一旁伺候。

伺候人都没什么的……

王计容却把墨水倒进茶盏里,踢着他去送给孟淮云。

“来,去请那姑娘喝茶。”

王计容指了指最角落位置,在那里,孟淮云低头默默作画,半边脸上青色的胎记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中。

徐有道怪声怪调地笑了一声:“如此丑陋之人,又能作出什么漂亮的画。小伙计,你不是想拜师吗?要是不敢去,你的画我就不给师父看了。”

孟淮云听到徐有道的话,微微低头,用头发挡住了大半边脸。

冯慕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茶盏,只能小心翼翼端起墨色的茶,慢慢朝角落走去。

画室里的所有弟子都在等着看好戏。

两个可怜的人却只能低着头,不敢看彼此的眼神。

眼看快要走到时,冯慕远却忽然脚下一绊,摔倒在了地上,墨色的茶水泼了他自己一脸,模样甚是狼狈。

画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冯慕远笨手笨脚地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污脏,自嘲地笑笑。

“哎,我太笨手笨脚,一会,我再重新给你们沏。”

王计容嫌弃地看他一眼,挥挥手:“算了算了。”

林知行笑着摇摇头,眼神轻蔑:“真是个蠢东西。”

冯慕远怯怯地低头,收拾起破碎的茶杯,抬头时,正对上孟淮云感谢的眼神。

他微微一笑,低头出了画室,去为他们换上新的茶杯。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冯慕远的声音幽幽,那些已经结痂的往事,又被他血淋淋了拎了出来。

“三年后,师父终于收了唯一一个女徒弟,她天资过人,整个南风斋对她如众星拱月,她却拒人以千里之外。我明明从未见过这小师妹,却觉得她的那双眼睛,很是熟悉。而那时候,我虽已不是小弟子,但却还要替师兄们做许多杂事。”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被留下来擦洗他们画脏的墙面时,孟淮云走了过来,边帮他一起擦拭,边轻叹了一声。

“师兄,你还是这么傻。”

冯慕远赶紧制止她的帮忙,一脸迷惑:“小师妹,我们认识?”

孟淮芸回过头,笑着用脏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块青色。

冯慕远睁大眼睛,惊慌失措看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让我来吧,师兄,我还欠你一杯茶。”

孟淮云说完,继续转头擦拭着墙面。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脸白皙、美丽,早已不是往日卑卑怯怯的少女。

回忆起少有的温馨,冯慕远轻轻一笑,表情温暖而平静:“我们很少谈心,但却总是不约而同,躲在仓房。我们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画画。她虽不爱说话,但我知道,并不是因为她冷淡。而是因为她身世复杂。她第一次来南风斋那年,我就听说,九霄城里有个大官的幺女,脸上有胎记。几年后师傅领她回来那天,我又听说,那个大官被抄了家,一家人问了斩,唯有脸上有胎记的幺女,下落不明。”

冯慕远一脸淡淡的笑容:“小师妹天赋过人,画得越来越好,声名远播,画送进宫中,得太后赏识,太后要她当自己的女先生。而我,依旧只是南风斋最不起眼的一个人。”

直到某天,南风斋里来了一位远东高僧赏画购画。

魏公麟毕恭毕敬地陪着高僧转完整个画仙桥,他却独独看上了挂在角落里的那副持经观音画。

“阿弥陀佛,这画不知是哪位弟子所作?”

冯慕远一慌,跌跌撞撞地上前行礼。

高僧微微一笑,突然说道:“你我有缘,要不要随老衲取经远东,去千佛洞临摹参悟,以习画技?”

“师父……我……”

冯慕远一脸惊惶地看向魏公麟,魏公麟却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徒儿,这是个大好机会,但要不要去,你自己选吧。”

冯慕远一瞬犹豫,本能地回过头,在人群里寻找小师妹的眼睛。

小师妹站在人群后头,微笑着看向他,眼神明亮,盛满了鼓励。

冯慕远鼓起勇气,深呼吸一口气,跪在地上,向高僧行礼。

“弟子愿随高僧,往远东游学,待学成之日再归。”

“没想到那一日,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

冯慕远的声音冷了下去,仿佛粘上了陈年的斑斑血迹。

“两年后,等我再次回到南风斋才得知,小师妹已跟着家人回乡,不再作画。但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可是人世茫茫,我也许,只能忘了她。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帮魏公麟送画去无名画社,李掌柜打开卷轴时,他却呆住了。

展开在眼前的,分明是孟淮芸曾经所绘的《竹林》。

画面上,他们一起绘画时,孟淮云画的一群斗蛤蟆的小孩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作画的一男一女。

男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女子正悄悄瞥向他。

眉目间,情意流转。

……

冯慕远冷笑一声:“我无法忘怀,但师父却说,那是小师妹走之前留下的。我原本想压抑自己忘记,直到一个‘偶然’……”

那天,碰到喝醉的三位师兄,他只是想躲起来,免得招惹是非,没想到却听到了最残忍的真相……

他们抚摸着《画中仙》,却一脸淫邪。

“小师妹……”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小师妹,哈哈哈!”

……

躲在暗处的冯慕远,看着这一幕,震惊、悲痛,然后彻底被恨意淹没……

黑暗里,风吹竹林,湖面荡开一圈涟漪。

魏公麟似乎也是初次听闻这个故事,露出了难以置信神色。

他呜咽着抬起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冯慕远低头,顺从地拿下了他口中的破布。

魏公麟挣扎着,眼神中终于露出了浓浓的愧疚。

“慕远……是师父,对不起你。”

冯慕远却轻轻摇了摇头:“师父,人生在世,倘若只有一个知己,却被人草草敷衍,消失于人世,你会怎么办?”

魏公麟语塞,胸口一闷,又一口血痰上涌,他虚弱地伏在船边,气喘吁吁。

苏玖儿心里也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所以,你从第一个案子,为的就不是逃脱……你故意闹大,把尸体放在市集,为的就是有一天,让人们都知道她,知道你的师兄们做的恶,对不对?”

冯慕远看向他,露出了一丝复杂难言的微笑。

苏玖儿轻轻上前一步:“那个面具人,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冯慕远摇摇头:“不知道,他是一个神秘的帮手,我从没见过他面具下的脸,但没关系,是他告诉如何用猉元石杀人,还给了我那么多昂贵的猉元石。而那三个恶徒,都被自己的恐惧支配,不停地灌自己猉元石,活活把自己吓死……”

寒狰凝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替你铤而走险装成左撇子,替你嫁祸给魏公麟?”

冯慕远回目看向他,语气平静:“也许他有自己的目地……他曾跟我说,只要我做两件事,他就能帮我处理一切,除开杀人。他说,他不会为我脏了自己的手。”

寒狰心底一动,微微捏紧了拳头:“哪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把第一个罪人做成那幅《狼头人夜游》。”

“第二件呢?”

“便是亲口告诉你们这件事。”

黑暗的四周,忽然亮起点点星火,远处传来文骏和督察卫的声音。

寒狰凝眉看向他:“你等的人还没来,我们的人已经来了。”

苏玖儿心中莫名一慌,急急道:“冯公子,这个中缘由,我们定会向大人禀明,你不要在做傻事,让自己后悔。”

冯慕远却轻轻摇摇头:“苏巡卫,你知道吗?我后悔的只有五年前我离开的那天,而不是现在。”

说完,他凄凉一笑,拿匕首的手忽然一动,竟一刀划向了自己的脖子。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血迹快速地在湖面蔓延开来。

在场几人均是一惊。

“慕远!”

“冯公子!”

忽然,又是扑通一声,寒狰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湖面上……

幽暗的深潭,深不见底。

他奋力挥动双臂,努力地想去拉冯慕远垂下的手。

你不可以死,你还没说清楚面具人的事……你不可以死……

然而,他总是抓不住。

眼前,献血喷涌而出,身边的水中,仿佛都晕开了浓浓的血腥味。

力竭、疲惫渐渐袭来,寒狰喉咙一痒,一连串气泡挣扎着涌了出来,窒息感逐渐袭来。

寒狰抬头,看向黑暗的头顶,然而已经看不见月光。

糟了……

苏玖儿……你不是说你会找到我吗?这里这么黑,你还找得到吗……

意识正要消失之时,腰间却忽然被什么一拽,身体竟跟着缓缓上升了一下。

然后,有软软的唇紧紧地贴在了他张开的唇上,氧气顺着相贴的唇瓣被送到了喉间,他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黑暗幽深的湖泊中,是正鼓着腮帮子的苏玖儿。

她竟然用吻,在向他度气。

“苏玖儿……寒少主……”

眼看着两人双双消失在湖面上,众人心急如焚,赶紧划着小船追了过来。

寻了半天都不见人影,胡八道正急的想要亲自跳下湖水查看时,文骏忽然眼前一亮。

“苏玖儿!!!”

不远处的小亭中,苏玖儿正拧干自己裙子上的水迹。

在她旁边,寒狰一边拉扯着自己身上的绳子一边问:“你何时给我绑的绳子?”

“你划船的时候。”

寒狰一脸疑惑:“你绑绳子干嘛?”

苏玖儿白他一眼:“以防某些水性差的人出岔子呗……哼,说我跳崖不要命,某些人也没比我好多少。”

众人闻声回头。

岳大仁撇撇嘴:“这猉人还真是神出鬼没。”

一脸焦急的胡八道终于松了口气:“我就说,不会有事,这丫头水性好得很!”

文骏一把夺过胡八道手中的船桨,奋力向苏玖儿划去。

“我在这!”

看到救兵,苏玖儿开心地原地蹦了起来,赶紧对着文骏狂挥手。

等终于上岸时,文骏已经气喘吁吁:“你们两个,怎么刚死里逃生就斗嘴皮子。”

寒狰闻言,不由舔了舔嘴唇,偷偷看向苏玖儿。

苏玖儿心中一慌,赶紧瞪了他一眼。

“刚刚的事,是迫不得已,给我忘了!听到没……”

“谁要记得……”

寒狰心虚地撇过了头。

看他们嘀嘀咕咕,文骏一脸迷惑,凑过了耳朵。

“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

刚刚还在恶狠狠的两人,瞬间一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文骏看着两人的模样,心底突然浮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回禀案件,书写卷宗,等一切忙完,文骏好不容易在得月酒楼盼到苏玖儿和寒狰时,已经是五日后的事情了。

苏玖儿看着一脸沉迷、抱着卷宗不放的文骏,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是个卷宗,你看也就罢了,何必还这么破费,请我们吃好吃的?”

文骏合上卷宗,长长叹了口气,一脸崇拜。

“你写的真好。”

寒狰毫无兴致,懒洋洋地看着二人,无语地摇摇头。

“这你也能夸她。”

文骏一脸诚挚地点点头:“真的,不过寥寥数笔,写尽了这十几年的纠缠,一朝别后的执念,和五条鲜血淋漓的人命。我其实想写一出《画中仙》,让世人忘却这离奇的凶案,只记得他们真心的情感,但是相比之下……”

苏玖儿一脸老母亲的安慰鼓励之态,赶紧打断他的彩虹屁:“写呀!”

文骏苦下了脸:“我还要构思一阵子。”

苏玖儿一边吃一边随口哄他:“你缺什么素材,只管来找我,为了《画中仙》,我一定知无不言!”

缺什么素材,不过就是趁机相处相处……

寒狰白她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文骏喜滋滋地点点头,片刻,又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对了,我还有个疑问。”

苏玖儿大度地挥挥手:“快说快说!”

文骏迟疑:“不是关于案子的。”

寒狰挑了挑眉,不是很相信文骏这些“借口”的样子。

苏玖儿闻言,疑惑地停下筷子看向他。

奇怪!居然还有除了戏本子之外能引起文骏兴趣的事情!

文骏眼神躲闪,看了苏玖儿和寒狰一眼,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其实……有好几次,我看见苏玖儿你与寒狰手牵着手……然后,说什么‘健康长寿’,这是为何?”

苏玖儿一口茶水噗了出来。

“这……这……”

寒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等着看她怎么瞎掰。

文骏看看苏玖儿窘迫的样子,半晌皱皱眉,试探着问道:“我猜,是不是寒狰能恢复你的体力呀?”

苏玖儿语塞半晌,终于一脸释然:“骏儿,你怎么这么聪明?”

文骏瞬间笑开了花:“因为我了解你呀!而且我知道,雪猉一脉恢复力比其他猉人更甚,难怪玖儿总要缠着寒兄弟。”

寒狰蹙眉,心底微微不爽。

这小子,到底在确认什么?

文骏还在兀自喃喃自语:“嗯,我猜的没错,是因为你是药,不是因为别的。”

“还因为什么?”苏玖儿一脸疑惑。

文骏一滞,赶紧干笑一声:“没什么没什么。此事就是冥冥中的安排,成就了你们的一乾一猉的默契。而且因为这个案子,你们搭档的事,已经在九霄城传开了。”

“真的?”

苏玖儿眨眨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从今往后,我就是九霄城第一名捕……我……”

下午,等她哼着小曲,满脸得意地跳进家门时,忽然被拿着鸡毛掸子跳出来的秦湘宜吓得忘了词。

“苏玖儿!你居然瞒着我!”

苏玖儿被吓一跳,虽一脸不明就里,但腿已经软软一滑,熟练地跪在了地上。

“娘……我没有瞒着你……”

秦湘宜栓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那你给我交出来!”

“交出来?你不是说寒狰啊……”苏玖儿懵了一下,想了想,又意识到不对,“那你在说什么?”

秦湘宜瞪眼,一根鸡毛掸子拍在她后背上。

“赏银啊。你第一次破案,不是去拿赏了?怎么,不分给老娘一点?”

苏玖儿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自己的钱袋子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秦湘宜手心。

……

苏玖儿坐在桌前,一脸心疼。

身边,秦湘宜两眼放光地开始第二遍数碎银,一脸欣慰。

“我发现,你自打得了这个搭档,似乎打通了官路,一路有些顺风顺水。难不成我们家又要出一个巡卫总使?”

苏玖儿喝了一口水,想着该怎么试探。

“我倒是也想,但娘,你可知道,未来的督查卫,可能要新进一批猉人巡卫……”

秦湘宜满不在乎:“那又怎么了?”

苏玖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娘,你说,我如果跟一个猉人搭档……”

秦湘宜立马一敲桌子:“不可以!那你让寒狰怎么办?爬上去了就要踹了他?”

苏玖儿语塞半晌,试图补充:“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他……”

眼看女儿这么白眼狼,秦湘宜赶紧循循善诱地教导她:“如果他要去跟猉人搭档,你也拦住。猉人喜怒无常,万一他被伤了,你不心疼吗?”

得了,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苏玖儿两眼一白,正在琢磨该怎么换个方式解释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人。

“苏巡卫,正在忙呢?”

苏玖儿回头看向门口,却见竟是无名画社的李掌柜,抱着几卷画轴,走了过来。

苏玖儿赶紧热情地迎了上去:“掌柜爷,你怎么来了?”

李掌柜躬身行礼:“我受人之托,把这个转交给你。”

说着,走到桌前,徐徐展开一卷画。

画上,正是孟淮芸的《竹林》。

李掌柜看向惊呆的苏玖儿,轻轻一叹:“五天前,冯画师差人送来无名画社,点明要我五天之后交付于你。当时我便猜了个七八分,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当晚他就投了湖。也许他一心寻死,早都安排好了。他把这些画托付于你,也许是觉得,你能懂他吧。”

苏玖儿不由得眼眶一红。

画作送到寒狰府上时,已时夜晚。

寒狰一一展开画作,眼神一落,淡淡一笑。

“我输了,这次是你赢了。”

苏玖儿叹息一声,一脸难过。

“哪门子我赢了……我一个都没救下来。连他我也没救下来。”

寒狰轻轻摇头:“他不希望谁救他,只是想找到孟淮芸的尸骨,还有,他需要一个人,知道他和孟淮芸所有的故事。我们所有人里,只有你发现了他的情。所以你赢了我。”

苏玖儿看着忽然大度的寒狰,表情有点呆。

“你这样……我有点不习惯。”

寒狰挑眉:“你是被欺负上瘾了还是——”

苏玖儿嘻嘻一笑,赶紧偃旗息鼓:“那我要行驶我的特权,可以吗?”

寒狰语塞半晌,一脸的不情不愿:“说,想让我做什么?”

苏玖儿眨眨眼,一脸期待:“真的什么都可以?如果我让你化个形,当个小狗狗,陪我在城里逛……”

寒狰的眼睛越瞪越圆……

感受到寒大爷眼神中的威胁,苏玖儿赶紧见好就收:“那么认真干什么,我是说笑的。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不许生气。”

寒狰挑眉:“什么?”

苏玖儿想了想,从怀里拿出苏涣的牛皮纸,递到了他手中。

“真正的三道疤,是这个模样么?”

寒狰看清楚画中人,不由微微一怔:“你怎么会有这个?”

苏玖儿叹息一声:“巧也巧,上次看督查卫第一巡卫的卷宗,里面夹了张这个。”

寒狰一脸疑惑:“他怎么会查这个?”

苏玖儿一脸肃色地看向寒狰的眼睛:“我也想知道。因为,他是我爹。”

寒狰微微一愣。

“我也想陪娘亲,可是你都没做到你的承诺……我也撑不下去了……爹爹……你会不会怪我?”

冰窖中昏迷时,苏玖儿的喃喃自语又浮现在脑海。

所以她那时候会那么说……

苏玖儿抬头看向头顶的月光,轻声道:“我爹死前去了漠北,后来,染上了全身会有黑色斑块的怪病,回来以后,不治身亡。那一年,我只有八岁。我娘一个人把体弱多病的我拉扯大,不准我冒险,只希望我好好活着。我每次想跟你办案,但是头上都悬着一把剑……我不知道该为我想做的事冒险,还是应该听我爹的话,好好活着。”

寒狰微微一笑:“你这傻子。”

苏玖儿皱眉:“你干嘛总说我傻?”

寒狰挑眉:“我那么不通情达理,会要你一个小小女子为我卖命?从今往后,你大可直接使唤我,我们是搭档,你把你的脑子用好,其他的事,有我在。”

“可是,”苏玖儿忽然一脸凶悍,“什么狗屁搭档,我给你看这个,就是想告诉你——我名正言顺地想知道‘三道疤’是谁,你现在说不说?!”

寒狰语塞:“我……”

苏玖儿赶紧抓住道德制高点:“好哇,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对吧,你不是也就拿我当查案工具吗?”

寒狰一阵心虚:“你这是倒打一耙。”

想了想,良心上到底过不去,只好避重就轻地坦白:“我只能告诉你,他叫‘穆延’,他的事,与猉族秘密有关,我只能告诉你到这里了。不然,叱兰可能会把你的小命都收掉。”

说着,恶狠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苏玖儿一愣,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寒狰一脸认真:“还有,你说的病,很像是玄猉部所用的一种毒。”

“毒?”苏玖儿一脸惊疑。

寒狰点点头:“玄猉部擅于制毒,也一直反对猉族与乾族交好。他们会对乾人下手,并不意外。只是不知道,你爹遇到了什么事,也可能,你爹遇到的不是穆延。”

苏玖儿凝眉:“可是这张画像,是他吗?”

寒狰微微皱眉:“这张画像很像当年猉族通缉他的海捕文书。但此物并不应该出现在九霄城,也不知你父亲是如何拿到的。”

苏玖儿捧起画像,想了又想,还是一脸坚定地看向寒狰。

“你既然信任我,告诉我这些。我也想告诉你,倘若有一天,我发现对我爹下毒的人,就是穆延,我也一定要抓他归案。”

寒狰呆愣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手腕上的猉牙手环迎风晃动。

“来,伸手。”

“做什么。”

苏玖儿一脸迷糊,却还是按照他说的伸出了手。

寒狰将两人的手心贴到了一起,一脸郑重道:“这是我们猉族起誓的方式——我发誓,日后定会帮你查出你父亲之死的真相,给你一个交代。哪怕,那个人是穆延。”

但我相信,他不会无故杀死乾人……

苏玖儿一惊,呆呆地看着寒狰,说不出话来。

寒狰有些受伤地蹙眉:“你还不信?”

苏玖儿一脸恍惚地摇摇头:“殿下都这么说了,我怎么会不信……”

寒狰脸上瞬间浮现喜色:“以后也别叫我殿下了,就叫寒狰好了。”

苏玖儿还是一脸梦幻地喃喃:“你怎么忽然这么和蔼可亲……难不成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寒狰立马收敛笑容,凶巴巴地瞪向她:“你是不是皮痒,必须我凶你你才能安静?”

果然!温柔只是错觉!

苏玖儿赶紧委屈巴巴地打破梦幻,回到了现实。

看她突然可怜兮兮地堵起了嘴巴,寒狰莫名有些无措,踟蹰半晌,终于有些别扭的开了口。

“我是一直想告诉你,你,苏玖儿,已经得到了我的认可。你与其他乾人不同,你有资格做我的搭档,往后这些废话,我不会再说,也不会靠这些拿捏你。但你也不要傻乎乎地,为我拼命。”

给了点阳光,苏玖儿立马灿烂了起来:“哦,其实你跟别的猉人……倒没什么两样嘛。”

“你——”

寒狰扬手要敲她脑袋,苏玖儿赶紧嘿嘿一笑,抱头便躲。

寒狰无奈地摇摇头,气呼呼地递给她一包糖果子。

“吃了这些糖,以后嘴甜一些,别整日跟我耍嘴皮子。”

苏玖儿双手,一脸心花怒放:“咦,寒狰,我们竟是反的,我心情好就会想跟你耍嘴皮子,看你气得满脸皱纹,我就会特别开心……”

寒狰白她一眼:“你才满脸皱纹。”

苏玖儿哈哈大笑:“只可惜,要不是岳大仁捣乱,也许那晚我们就已经抓到那个人了。你说,那人究竟是穆延,还是别人借他的名义,在设计你?”

寒狰看看她的笑脸,转头看向夜色下的九霄城,微微笑了笑。

“查下去便知道了。”

送别苏玖儿,回到房间时,寒狰才想起,又被她闹得忘了一件事情。

她那猉元石的效力可能还没过,不知道她用的是谁的猉元石,会不会梦到那个猉人……

梦到别的猉人,她不会也去摸他吧……

寒狰微微蹙眉,赶紧追了出去,然而,街上已经没了苏玖儿的人影。

寒狰只好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地回了屋。

苏玖儿步伐轻快地回到和安堂,得意洋洋地将糖果子放在秦湘宜面前。

“吃不吃?”

秦湘宜挑眉看向她,一脸八卦:“哟,又偷偷去见王爷了?”

苏玖儿语塞:“不是王爷,是寒狰。”

秦湘宜嘿嘿一笑:“那小子对你这么好?女儿,抓住啊!”

苏玖儿一顿,一脸无语地看向自己的老母亲。

“瞎想什么呢?我们是搭档!不分男女的那种。”

回到屋里,轻轻展开《竹林》,一时又看得入了神。

那晚在南风斋的长廊。

冯慕远轻声问她:“你的搭档呢,不是留你一个人在这吧?”

“怎么会?”

冯慕远轻笑:“是呀,怎么会。他肯定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轻轻这么念叨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苏玖儿一脸忧伤。

“原来那个时候,他的话是这个意思啊……”

烛火燃尽,自然灭了。

月光落到了画上,为《竹林》涂上一抹清辉。

寒狰正昏昏欲睡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朦朦胧胧中睁眼看去,居然正是孟淮芸那幅画中的场景。

寒狰心中一动,怎么搞的,难不成我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竹林绿意盎然,一片鲜活的碧绿中,两个人正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画作中。

旁边,噪音的主人再次着急地喊了一声。

“哎,别画了,快起来!”

苏玖儿说着,伸手就去拉扯一边的冯慕远,嘴里兀自喋喋不休。

“傻子,与其在这什么也不做,为什么不趁她在,一诉衷肠?去跟她说呀,她也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呆呀?”

寒狰一愣,也走了过去。

“人家不想说,何必为难他?”

苏玖儿抬头,看着寒狰一怔。

“寒狰?我怎么会梦到你啊……”

寒狰闻言,微微一惊!

梦?难道……她用的是我的猉元石?

他赶忙掏出自己的小锦囊查看,果然……

脑海中浮现了当时后山的场景,忙乱中好像是有东西掉在了草丛了,但他刚救完苏玖儿,又着急找林知行,便没有来得及查看……

原来是那个时候……

好吧,你用了倒也没便宜外人!

苏玖儿看他不说话,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她的红娘大业上。

“诶,虽然只是梦,但寒狰寒大爷,你别站着了,快帮帮吗,让他们快些在一起吧。”

寒狰皱眉:“为什么要让他们在一起?”

苏玖儿一脸可惜:“他们那么可怜,不应该终成眷属一次吗?”

寒狰看着在梦中较真的苏玖儿,不由微微一笑,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苏玖儿反倒自己解释了起来。

“算了算了,不强求了。不过,梦里的你反而呆多了,好像我怎么跟你斗嘴你都不回嘴了……嗯?”

说着,忽然好奇凑上前,盯着寒狰脸仔细看。

被她这么突然盯住,寒狰瞬间汗毛倒竖,一脸警觉地道:“你做什么?”

苏玖儿嘿嘿一笑:“反正你是假的,拿你练练胆子,说不定日后诓你的时候,我能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大义凛然,哈哈哈哈。”

寒狰:“……”

苏玖儿兀自说完,便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一脸惊奇:“居然不是毛茸茸的?”

说完,又戳了戳他的脸。

一脸喜滋滋:“你知道吗,你通情达理的时候,特别可爱。”

寒狰僵着手脚没动,听到这句“褒奖”,不由微微一怔。

苏玖儿看着他的表情,慢慢瞪大眼睛,兴奋地跳了起来。

“哇,今天这个梦也太爽了吧……我怎么会梦到一个对我千依百顺的寒狰啊!上天啊,你是在补偿我这段日子受的苦吗?”

寒狰:“……”

她兀自疯癫癫的活蹦乱跳,嬉笑声在安静的竹林中回响,角落里的孟淮芸似乎受她影响,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笑意。

她刚微微抬头,眼前突然走近了一个人。

冯慕远红着一张脸,低头坐在身边,将涓涓细水小心地倒入她的墨盘中,仔细地研起来。

孟淮云没有说话,低着头慢慢红了一张脸。

情意流转,无声胜有声。

这幅美好的画面慢慢定格,落在了画卷中。

一阵清风拂过,竹叶哗哗作响,画卷随着清风飘了起来,慢慢飘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消失在远处缭绕的雾气中。

在那画卷消失的地方,水藻丛生的幽静湖底,她仿佛看到了身着青衣的冯慕远,正拥抱着一具枯骨,在水下长眠……

苏玖儿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沉入了梦乡……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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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寒夜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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