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到了扈小姐家。
扈小姐在这个时间点，居然还待在露台上，看起来是对汤圆也十分不放心。
见余傅瑾来了，她立刻招了招手：“这里！上来！”
话音刚落，她又看到了跟在余傅瑾身后进来的樊星星，惊讶道：“你俩又半路碰到了？这么有缘分？”
“没有，就碰巧而已。”余傅瑾淡声说着，径直上了露台。
樊星星脚步尴尬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寄居的生活就是这样。
主人给个笑脸，客人才能放松从容。而对方一旦沉下脸，则客人一定会无所适从。
余傅瑾这个阴晴不定的态度，让她心底熟悉的苍凉感再次涌了上来，手脚都无处安放，只想尽快躲回自己的小房间里不碍任何人的事，但又怕别人觉得自己没礼貌。
当一个人生存的底气，建立在外人的施舍之上，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星星，上来呀！”扈小姐见樊星星站在原地踌躇半晌不动，又探头喊她，“我们一起看看汤圆怎么办。”
“哦，好。我洗个手马上去。”樊星星这才算是找到了一个台阶，连忙应了声。
等她到达露台时，余傅瑾已经把汤圆装进了航空箱：“我要带它去检查一下，你要跟去吗？”
“不用了。”樊星星今晚不想再和他单独相处，“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一起去吧。”扈小姐抚了抚樊星星的肩，“它是你的，你至少得知道它病情是怎么回事。”
面对长辈，樊星星就算有再多拒绝也没办法说出口，只能点了点头，跟着余傅瑾下了楼。
让樊星星意外的是，余傅瑾选择的医院，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品牌宠物医院，而就是她上午买玩具的那家邻里“作坊”。
而且看起来，他和那个叫唐晟的医生，还很熟络。
“哟，你怎么又来了？是在我这儿薅羊毛薅出感情来了？”一推开玻璃门进去，唐晟笑着就冲余傅瑾调侃。
而下一秒，在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个女孩后，唐晟眼睛瞬间都瞪圆了：“余傅瑾，你什么时候交了个女朋友？”
“别胡说八道。”余傅瑾淡淡说着，熟门熟路地把航空箱放进空着的检查室，“昨晚你也太粗心了，竟然没看出这只猫的眼睛有问题。”
唐晟这时候终于看清了樊星星的脸，惊讶道：“是你呀？那你之前在电话里说的猫，就是这只吗？”
“对。”樊星星点点头。
“这猫不是余傅瑾昨晚刚捡的吗？”他眼神暧昧地在两人之间晃了一圈，“所以你俩是……”
“他是我房东。”樊星星快速解释。
“哦。”唐晟了悟，但眼神中明显有点欲言又止。
余傅瑾在检查室里等得不耐烦，单手托着汤圆的身体，探出头来催促：“聊完了吗？还不快点！”
“嘿，你这是在怪我吗？”唐晟一边戴手套，一边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不昨晚也没发现异常吗？小猫来的时候都睡着了，又没什么明显外在症状，我总不能特意把它摇醒检查眼睛吧？一般天生盲猫的几率还真的不高。”
“少废话了，快点的！”应该是真的非常担心汤圆的状况，余傅瑾情绪罕见的有点急躁，紧锁着眉头又退了回去。
唐晟看向樊星星：“你要进来一起看看吗？”
“不了。”樊星星摇摇头，坐到休息区的沙发上，“我进去也帮不上忙，就在这边等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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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入工作状态，唐晟就一扫嘴碎浮夸的生活状态，表情变得凝重认真。
半晌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检查室走出来。
“怎么样？”樊星星连忙站起来问唐晟。
“先天性眼球缺失。”唐晟表情很遗憾，“它双侧完全没有眼球的痕迹，眼窝里都是其他脂肪和结缔组织，这种情况真的非常少见，我以前也只在别人写的案例中见过。成因应该是猫妈妈怀孕时，胎儿眼泡没有发育完全导致的。”
“那……有什么治疗的手段吗？”虽然不抱希望，樊星星还是忍不住问，“或者说，这种畸形，会诱发其他健康问题吗？”
唐晟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治疗手段。其实比起后天眼疾导致的失明，它倒是少了很多后期并发症带来的治疗或者手术的痛苦。但因为它发病的原因不详，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问题，所以它能活多久，我真的现在还没办法说清楚。”
“……”所以意思是，它随时可能死。
樊星星没办法不感到悲伤。她扭过头去，眼眶一阵酸涩。
“带回去好好养吧，就照我电话里之前说的。如果有其他什么问题，及时联系我就好。”唐晟吩咐，“反正你有我微信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旁边低头安抚汤圆半天的余傅瑾，听到这里突然插话发问。
可能是因为汤圆的病症已经确诊，他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
樊星星刚想出声回答，唐晟就先贱兮兮抢了话：“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既然她是你房客，你就少管人家那么多隐私。做个有边界感的房东不好吗？”
余傅瑾显然懒得再和他贫嘴，只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澄清道：“她不是我房客。我自己就只有一套房，哪有多余的房子租出去？”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句：“就算要合租，我也不可能租给一个女生。”
“对，我就知道你喜欢男的。”唐晟很是缺德地朝余傅瑾飞了个媚眼，“不然你干嘛总是来我这儿？有好几次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樊星星：这是我不花钱能听的吗？
“……”余傅瑾脸色铁青，目射寒星。
如果不是天生情绪克制优秀，樊星星相信他能直接把手里的航空箱给玩命砸过去。
还好唐晟及时收了神通，清了清喉咙，正色对樊星星说：“别看他经常脾气臭，人其实还可以。除了有点变态，其他都挺正常的。”
好的，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樊星星无声地笑了笑，不知道在这对损友之间如何应对。
从方才在扈小姐家楼下时，她就已经想通了。
她本来就是这个相对闭环的old世界里，一个偶然的外来的陌生闯入者，更是一个过客。
所以，不管面对谁，该有的分寸感，她都要有。
对别人好，对自己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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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巷子幽深而沉静，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许是余傅瑾也总算感觉到这样不太对，所以他主动打破了沉默。
“唐晟是唐恬的哥哥，是我以前的同学。不过我坚持了给人看病，他考研时转向动物医学，选择了给小动物看病。后来就开了这家宠物医院。”
原来如此。樊星星暗暗点点头。
怪不得两个人这么熟。直觉里像余傅瑾这么难以碰触的人，应该很少被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开玩笑，还不生气的。
余傅瑾没听到樊星星的声音，以为她没听清自己说话，便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她，结果被悄悄走神的樊星星，一头撞在了他最脆弱的那根胸骨上。
他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樊星星则脑瓜子被顶得嗡嗡的，眼冒金星。
这人还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大冬天的里面只穿那么薄的衬衫。
“不好意思。”她捂着脑门涨红了脸，“我没注意……”
“上次好像也是在这儿，也是你撞到了我。不得不说，你颅骨挺硬的，应该不缺钙。”余傅瑾揉了揉被撞的地方，难得地幽了一默，忽然又想起，“不对，好像还有一次，是在医院。”
樊星星也想起来，是她陪苏安安看病那次。
还真是有点巧。不是说“事不过三”吗？莫非她和他天生磁力相冲？
“对不起啊，我有时候走路是有点容易走神。”樊星星面带愧色道歉。
余傅瑾反而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他似乎很不满意她的这种回答。
“樊星星，”他沉默了两秒，“不要随便对别人说对不起。”
樊星星愣了愣，抬头对上他的眼，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其实每次，也都有我的责任。第一次，是我自己没有和你拉开安全距离。第二次，是我自己也走的太匆忙。而这一次，分明就是我的全责。所以，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话题歪的太远，樊星星除了一头雾水看着他，愈发搞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明明他们刚才在讨论唐晟的，不是吗？
“脸好点了吗？”他的思维再一次跳跃到樊星星意想不到的地方，眼睛盯着她受伤的那侧脸，声音也骤然温和了不少。
“好多了。”樊星星抬手碰碰脸回答他，“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那我们可以谈谈吗？”余傅瑾仿佛终于进入了正题，神色很是郑重其事。
樊星星一怔。
谈？谈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带话题可以这么正式地商谈吗？
莫非是关于汤圆？
他今天的情绪好像受汤圆的病情影响比较大。
一想到汤圆，樊星星立刻将心底一直忐忑着的担忧脱口而出：“不行，我不同意放弃汤圆！虽然它可能照顾起来比较麻烦，但既然已经到了我身边，就不能让它安乐死。如果你不想养，我会负责的。哪怕我以后不租扈小姐房子了，我也会把它带走的！”
余傅瑾却显然被她一连串的激动输出给弄懵了。
他看看护崽心切的樊星星，在低头看看已经又呼呼大睡的汤圆，疑惑：“我说是关于汤圆的事情吗？”
“……”不是吗？那好吧，是她被自己的潜意识给心理暗示了。
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是关于什么？”
“关于陈城。”余傅瑾不再拐弯抹角，“我想和你聊聊他。”
樊星星不解：“你为什么要和我聊他？我和他又不熟。”
“可我看见你们在一起吃饭。”余傅瑾盯紧她的眼睛，“而且，好像范先生陪诊的工作，也是你帮忙介绍的。”
樊星星总算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一直脸这么臭呢，还碰巧顺路带她回来。这人属天蝎的吧？这么会记仇？
“我和他没什么特别关系。”樊星星坦然回答他，“我知道，你觉得他是个不太诚实的人，说话不能全信。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只是今天我送范先生去医院后，正好碰到了他。当时范琼正急着按照范先生的意思找陪诊师，看到陈城穿着工作服，就上前了解情况，然后就聘请了他。并不是我特意介绍的。”
“可在范琼眼里，可不是这样。”余傅瑾脸色似是好看了些，但语气依然严肃，“她会觉得，是因为你的关系，所以她才聘请了他。因此，后续不管陈城做了什么，她都会把账算到你的头上。这个责任，你想过吗？”
樊星星心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能做什么？不就是陪诊吗？”
“那可不止。”余傅瑾冷笑了下，“他可忙活了太多和陪诊无关的事。如果不是我认识范先生，及时提醒了他，说不定现在他的养老本，都在陈城手里了。”
樊星星被他一番话里巨大的信息量，给惊得头皮发麻：“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点？”
“估计看范先生小有资产，他居然凭借范先生对你的信任，以你朋友的身份，向他推销起了大额保险和理财产品。而范先生正好打算结束咖啡店的生意，闲来无事，还真听了进去。”
如果不是出于对余傅瑾人品的信任，樊星星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事情真是离谱到了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地步。
陈城怎么敢的？
没错，他的确没掩饰过他爱钱，可再爱钱，也要取之有道。他可以从机构飞单，可以投机取巧，但怎么能坑蒙拐骗，做这么明目张胆违反职业操守的事？
何况对象还是个生病的老人？
难道，这才是他今天要感谢自己的理由？感谢自己给他送了这么一颗肥硕的大韭菜？
樊星星脾气立刻就上来了，拿出手机就想直接质问陈城。
余傅瑾拦住了她。
“你问他，他也不会承认的。因为范先生并没有买，他没有兜售成功，你也没有证据。”
“……”他说得的确有道理。而且，说不定这样，也会对余傅瑾造成不好的影响。
说白了，还是现在的医患关系，某些程度上多少有点畸形。太多人把医生护士，当做了服务人员，任何一个不满意，都能成为他们投诉的理由。
比起好好地当一个医生，更多从医者更担心自己一觉醒来成为网上被网暴的人，或者被法院传唤的人。
而陈城，无疑是最深谙其中门道的一类人。
他手里每年接触那么多病人，但凡煽动其中一个两个闹事，就够余傅瑾喝一壶的。
这个潜在风险，或许是纠结过后、还是决定好心提醒自己别太相信陈城的余傅瑾还没深想到的，樊星星却不能不替他考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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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险。”樊星星放下了手机，涩声道，“还好范先生没有买，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
“既然你和他没什么深交，那这件事就过去了。”余傅瑾释然说，“本来还怕我贸然说出来，你会不高兴。”
“怎么会？”樊星星笑笑，“本来今天也是我和他的散伙饭。以后我们应该也没机会再见面了。”
“那就好。”余傅瑾转过身，缓步继续往前走，“你永远记住，你所看到的，永远都是一个人愿意展示给你的那一面。所以，真的不要轻易给别人做什么信任背书。”
“我明白。”樊星星点点头。
“还有，奶奶的身体我会注意。下午只是我出门诊太忙了，所以没及时看到。”
“嗯。”
“范先生也没什么大问题，保守治疗就可以了。他主要是情绪问题。”
“嗯。”
“不过今天除了范先生，我还有件事，特别震撼。我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农民一样的老人家，说胃里时不时疼，还经常火烧一样难受，没食欲，吃什么也容易吐什么。我就和他说，你来太晚了，而且也挂错科室了。这种情况你应该先挂消化内科，早上空腹来，方便做检查。可他却说，他太早来不了。
他家住岛上，一路步行几公里到车站，又是坐车又是换船，好不容易摸进了郊区看了一家医院，结果对方做了胃镜后，劝他最好到大医院再检查一下，而且指明要他来看普外，所以他才挂到我这里来。这一天折腾下来，就算胃里再不舒服，他也得吃点东西了。
我当时就知道，他的问题不简单，可能已经有癌变风险。可因为他自己不怎么识字，看不懂检查报告，所以对自己情况还不太知情。当时也确实太晚了，什么检查都已经做不了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比起这个，我更为难的是，怎么留他到明天早上。医院旁边的旅馆都贵上了天，而且人生地不熟，再没有陪诊师帮忙，他可能会被宰。但如果不想办法留住他，我又担心他觉得来一趟太麻烦，回去了就不来了。既然内科医生都让他来看外科了，那就是认为他应该有手术治愈的机会。万一因为他怕麻烦，贻误了最佳治疗时间，那就太可惜了。”
“那后来你是怎么做的？”樊星星嘴上虽然十分平静地问着这句话，心里却没办法真的平静下来。
她发现余傅瑾好像是有点变了。
以她之前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从病人角度，有那么多考量。
还是说，自己之前对他的了解，也如他自己所说，太片面了？
“如果我说，我直接把他收治入院了，你信吗？”余傅瑾声音里居然有点小小的得意，“最普通的多人病房一个单纯的床位费，一晚上也才几十块。还可以有热水澡洗，环境也比医院旁边的旅馆要好得多。只要先不安排任何检查，他其他任何费用都可以不用出。这也是我今天下班这么晚的原因。你不知道，唐恬当时看我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神经病。”
“6啊！”这个结局是樊星星万万没想到的。不用网络用语，她感觉根本没办法精准表达出她宛如滔滔江水的敬佩之情。
“什么意思？”显然余傅瑾网速还停留在2G。
“意思是，你挺温暖的。”樊星星一脸真诚地看向他，“余医生，你是个好人。”
“是吗？”余傅瑾笑了笑，“不像是会遗弃小猫咪的坏人了？”
樊星星直想捂脸：“不好意思，狭隘了。”
“其实我现在想想，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如果放在以前，我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今天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觉得，似乎这样做也不错。病人也很高兴。”
“那当然了，你帮他省了不知道多少钱和麻烦。”樊星星实事求是。
“只希望他的病，没那么严重吧。”余傅瑾语气又有些沉重，“初步从上家医院的报告来看，还是有些不乐观的。”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余傅瑾推门的同时告诉樊星星：“汤圆的情况，你也不用太担心。如果太难照顾，等它稍微大一些，我就把它接到我那边去。总之，我也不会放弃它的。”
说完，他推门走了进去。
樊星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余傅瑾从什么时候开始，话变得这么多了？
他今天一路上说的话加起来，怕是要比过去所有次数加起来的总和都要多了吧？
难不成，他才一个隐藏的话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