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手里拎着保温饭盒,肩上扛着潮湿的寒意,看得出外面风雨比白天又更加大了些。
见樊星星和余傅瑾齐刷刷扭过头来,她爽朗一笑:“没打扰你们吧?”
“哪里。”余傅瑾站起身,“辛苦您跑一趟了。”
“没事,应该的。”李雪笑着看向樊星星,“樊小姐,真的太过意不去了,如果知道会闹出这种乌龙来,我是怎么都不会让你跟着我妈进房间的。”
说着,她走到床头柜的位置,把饭盒里的东西一层层拿出来。
“余医生说你大概这个时间点会醒,能多少吃点东西,我就特意准备了一点清淡的流食。至于余医生的部分,我就随便做了点有我们地方特色的家常菜,希望您能吃得惯。”
四层餐盒全部拿出来,看起来确实很丰盛,不愧是之前开饭店的人。
“麻烦您了。”余傅瑾礼貌出声感谢。
“嗐,可别这么说,我都快无地自容了。”李雪惭愧地摆摆手,“其实要我说,你们回我家里观察多好?我们这儿不大,到医院开车很快的,余医生又是大医院的医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大冷的天,自家怎么都比医院舒服。我们这儿的医院,真的条件有限……”
“已经很不错了。”余傅瑾打断了李雪的话,看了眼放在陪护折叠椅上的白色被子,应该是之前有人抱过来的,“他们已经给我们提供很多便利了。所有医疗行为都有规范的流程,擅自出院,在任何医院都是不被允许的。我身为医生,更加不能这样。”
许是看到了李雪面上的尴尬,余傅瑾顿了顿,才又问李雪,“您母亲现在精神状况稳定些了吗?”
“嗯。”李雪点点头,“她刚开始有点被吓到了,现在已经没事了。等天气好了,我就听您的,带她去大医院全面检查一下。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能还得先请教您。”
“没问题。”余傅瑾看向樊星星,轻声询问,“现在想吃吗?”
樊星星馋虫早就被饭香给激发到了顶点。此刻被他这么一问,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她人还没回话,肚子已经先响亮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李雪掩唇笑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先用餐。明天早餐想吃什么,提前和我说就行。我们家别的没有,吃的管够。”
说着话,她人已经走到门口。
突然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略显兴奋地提醒樊星星:“吃完可以听余医生的安排,下床动一动。外面现在下雪了,晚点估计会更大。你们可以隔着玻璃赏赏雪。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呢,外面的孩子都开心疯了。”
还真下雪了?
樊星星被勾得也有些雀跃。
长江口比较少会有这么早的初雪,而且初雪一般也不会很大,基本落地就混成雨水不见了。但凡能留下白色痕迹的程度,都值得大家欢呼一场。
她也想去看看。
这么想着,她自顾自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结果还是忽略了药物的影响,她脚一着地,脑袋就一阵眩晕。
余傅瑾连忙放下开饭盒的手,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你要做什么?”他问。
樊星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去看雪,只能急中生智找借口:“洗手。”
“……”余傅瑾果然无话可说。
扶着她走到卫生间门口,沉默着替她打开灯,然后在她进去后,又体贴替她虚掩上门。
樊星星有些懊恼地对着镜子拍了自己脸颊两下,命令自己清醒一下。
她本来就已经够给余傅瑾添麻烦了,这会儿还突发什么奇想做一些有的没的,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她还是乖乖地吃了就睡,尽快恢复为好。
仔细地洗完了手脸,又对着镜子重新拿手当梳子,梳理了一下马尾辫,确认看起来还算有点能见人后,她才打起精神走出门。
饭菜已经被余傅瑾依次摆好了。
她的是一碗煮的火候十足的软糯小米粥,而余傅瑾则荤素搭配,菜汤饭齐全,看得她食指大动。
“想吃?”余傅瑾夹起一块香气四溢的酱牛肉,在樊星星面前晃了一眼,“想吃可以试着来一块。”
樊星星看着那无比诱人的半透明上等板筋,不争气地吞咽了下口水,嘴上却比钢勺还硬:“油腻死了,谁要吃!”
说完,一大口小米粥下肚,还故意露出一副十分满足享受的表情。
余傅瑾看得忍俊不禁,温声笑道:“行啦,如果真喜欢吃,等回去后,我再弄给你吃。”
“说话算话?”所以,身份升级后,连带着她这待遇也跟着升级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余傅瑾似乎对她这句反问很有意见。
“……”好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樊星星倒是因此找到了调剂气氛的良好切入点,“感觉你会做的美食好像还挺多?”
“嗯。”余傅瑾毫不谦虚地点点头,“还行吧。做饭嘛,说白了就是物理反应和化学反应的共同作用。只要掌握住这个基本逻辑,任何食材都不难。当然,除了一样我不会做。”
“是什么?”樊星星好奇抬头。
“提拉米苏。”他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口齿清晰。
“……”樊星星心里猛的一咯噔。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吗?
不对。
他刚刚还说自己在电话里只问了汤圆,怎么一转眼他又提到了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可是她印象中,那通要命电话里最高光关键的一个关键词……所以?
他先前在说谎?!
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然后她惊恐地验证了一个真理。
笑容的确不会消失,而是会转移。
余傅瑾这会儿笑得表情几乎有点兜不住,嘴角都快和太阳肩并肩了。
他肯定刚刚说谎了。
那通该死的电话,她是如假包换是真打了!
苍天,请问可以直接开个地缝让她躲躲吗?
她不想活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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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看到樊星星脸颊越来越红,面上越来越挂不住,余傅瑾总算适可而止,收敛了一下笑意,拳头放在唇下清了清喉咙:“对不起啊,开个玩笑。你确实和我打过电话,也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趁这个机会,一次和你解释清楚的好。不然等回头你真的搬出去了,就没机会了……”
“……”解释?他还真想解释?
樊星星连忙尔康手止住了他煞有介事的开场白:“我胡说八道的,全是胡说八道的,你用不着解释的!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先对不起你。”
“哦?”余傅瑾表情玩味地单手摩挲了一下下巴,更深的笑意却愈发荡漾在眼底,“你对不起我什么?”
“不瞒你说,我那时真的跟全麻刚醒的状态差不多,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说了些什么疯话……”既然已经躲不过,那就只能真假参半硬着头皮胡诌,只求能相对不那么狼狈地蒙混过关,“你是医生,你应该懂全麻刚醒是什么状态……就是脑神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状态,全是潜意识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我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是真的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也最好别再放在心上了……”
“可我听着你挺有逻辑的啊。”余傅瑾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给她这个台阶下,还真一本正经地较起真来,“既然你问的那么有逻辑,那我就也有逻辑地趁你清醒,依次回答一下。
首先,你说的那个提拉米苏,不是我送的,更不是别人先送给我、我再转手的。我从不做这种借花献佛的事。如果是我不想收的东西,我会直接拒绝。没有人可以让我勉为其难。更别提什么异性送的有特殊寓意的礼物。
其次,那晚和何菁菁一起吃饭的人,也不是我。我的确和她打过电话,但我当晚值夜班,根本没时间外出吃饭。而且,我和她除了是老同学和老同事的关系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关系。平时最多的联系,就是在彼此身边的亲朋好友去对方科室就诊时,看情况帮忙打个招呼而已。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是我从来没有看不起过你。一定是你想多了。当然,如果我哪里让你有这种误会,我也向你道歉。”
“……”所有的话都让他给说完了,那她还能再说点什么?
真就解释的这么详细?
她突然有点“受宠若惊”呢。
“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见樊星星还在怔愣,余傅瑾又勾起唇角,“如果哪里不太清楚的,欢迎现场发问。”
“……”问?还问什么?
就他们这种关系,解释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逆天了好嘛!
他不是一向号称很注重个人隐私的吗?
难道这些,在他的概念里,都不算是隐私范畴?
还是说,她已经被他纳入到更进一步的朋友范围中?
抑或,他只是单纯的精神洁癖,讨厌被人误会八卦的感觉?
樊星星脑袋混乱地抓着手里的勺子,脑子卡壳半晌,终于理出来一点有用的思路来。
“所以……”她迟疑着对上余傅瑾的双眼,“那个提拉米苏,是怎么来的?”
“我也正好奇呢。”余傅瑾重新恢复了优雅的干饭模式,“奶奶真的说是我亲手转送的别人给我的礼物?”
“嗯。”如假包换。她当时可听到真真儿的。
“那肯定是奶奶说谎了。”余傅瑾语气十分肯定。
“可奶奶为什么要说谎呢?”樊星星不理解。
“因为她可能有她自己的想法。”
“……”这不妥妥废话文学吗?
樊星星暗暗啧了一下舌,真想翻余傅瑾一个白眼。这世上谁做事会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可奶奶不是本来就不吃甜点的吗?
她是怎么成为那个牌子的VIP的?
难不成就为了人为制造一场让她以为有人正在追余傅瑾的误会,她就特地提前花了诸多工夫、费了这许多心思?
有必要吗?
所以,她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别说临时起意,就想单纯开个玩笑。
如果那订单真是扈小姐亲自下的,那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蓄谋已久。
因为那个牌子的甜点,可不是你今天想要,马上就能送上门的。
可能性只有一个。
樊星星总算感觉自己脑筋有些微转回来了。
扈小姐,不会是试探自己,然后试图撮合他们两个吧?
……
樊星星被自己灵光乍现的惊悚想法给吓了一跳。
扈小姐怎么会想要撮合他们两个呢?
他们两个,一个如在云端,一个平凡如尘,就算世界毁灭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也不匹配好不好!
何况扈小姐这样的出身,眼光也一定很高。
她总不会真觉得余傅瑾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感情取向真的有问题吧?
怪不得她那天紧接着就主动提到余傅瑾的私人感情话题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是,这也真的太离谱了好不好!
余傅瑾再怎么心理有童年阴影,不得已最后听从长辈的话为了传宗接代往下找,以他的条件,也不可能把标准降到自己一问三没有的水准上。
扈小姐乱拉红线的水平,放在任何红娘界,那都可以称得上是无比炸裂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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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呢?”看着樊星星一分钟变幻八个表情的古怪神色,余傅瑾忍不住发问。
樊星星猛然回神,大力甩了一下头,试图把这个可怕的推论给甩出脑袋。
可惜她忘了自己本来就还有点体虚眩晕,脑袋这么猛地一甩,眼前又是一片天旋地转。
等她回过神来时,余傅瑾正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用力稳住她的身体。
“你在耍什么宝呢?”见她溜圆的双眼迟缓地望过来,余傅瑾不悦地蹙了蹙眉,“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要避免大幅度的动作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刺激太大了,我有点遭不住不行吗?
樊星星能从余傅瑾的坦然表情中,看得出他心里没鬼。
这件事,说到底他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可怜的娃,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被长辈们给盯上了吧?
如果他和何菁菁真是清白的,那他这个春节可真的完蛋了。
没什么可说的,她只能先祝他成功熬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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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埋头专注继续喝粥。
还得是曾经围着老公孩子转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李雪这煮粥水平也不知得了什么秘诀,竟然能把这么普通简单的食材,煮的越喝越香甜。
一碗粥见底之后,她才发现余傅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停了筷子,正凝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不脏呀。
所以他这么专注,在看什么?
难不成突然也意识到了扈小姐事出反常必有原由?
不过那也不关她的事呀。
她也只是纯属猜测而已,他要是想知道真相,就自己去问扈小姐好了呀。
不过大概率,他也不会得到什么真正的答案。
扈小姐既然不是临时起意做的,那她一定还有后招。
这种事啊,一旦开了头,怕是就没那么轻易结束。
樊星星起身端起粥碗:“我去洗洗,你慢慢吃。”
余傅瑾没有拦她,侧了侧身,放她走了过去。
然而等樊星星从公用水房洗好碗勺回到病房后,却发现余傅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饭盒里还剩下最后一点白米饭没吃完,他大概走的有点匆忙,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把几个餐盒摞在一起放进袋子里,并没有清洗。
樊星星有点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最后一点饭给倒垃圾桶。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保持现状,自己该干嘛干嘛。
她不想去深想他凭空消失为哪般。
就像他的名句,他这么做,总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知道他在这边有认识的熟人,不然护士也不会对他们特殊照顾,让她一个人住了三人的病房,还特地送了一床被子过来。
既然这样,她也不需要不自量力瞎操心。
这么大的一个人,总不会跑丢了不是?
相反,好不容易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也能自由地看看外面雪下得到底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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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着,樊星星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然后惊愕地发现,外面飘着的雪块居然还真不算小。
看来今年还真是够特别的。能这么早,就有这么货真价实的雪景看。
樊星星很喜欢雪。虽然她来自北方,对漫天遍野的鹅毛大雪早就见怪不怪,但每年冬天,她还是不自觉地在企盼着一场短暂的洁白,让她能真实地感知一下,冬天确实来了。
就好像某种奇怪的仪式感。
樊星星有些意料之外的欣喜,她几乎将脸整个都贴到了玻璃上,用力瞪大双眼,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昏暗山峦。
话说这里的自然环境是真的挺不错,李雪的养老生意搞不好真能大获成功。
只要医疗水平能真的跟上。
这县医院的条件,比起附一院,那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然李雪和曹飞他们这些有点条件的本地人,也不会直接把亲人送到百里之外的大城市,去检查和治疗了。
看着住院部左前方那一片唯一现在还亮着灯光的急诊科,在这种理论上的医院急诊高峰期,这里的急诊科都能做到如此安静如鸡,就让人没办法不担心,万一有人在这样交通不便的深更半夜里,有个急症重症什么的,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这家医院还真不一定能处理得了。
樊星星也是从基层县医院出来的,她趁着洗碗的工夫,走廊里走两步,看墙上信息板的医护履历扫一眼,基本就能看得出这里的医疗水平,应该和她老家实习的医院差不多。
就算这边因为总体经济条件较好的原因,建筑绿化看起来光鲜亮丽了一点,但软硬件和医护人员配备上,仍旧是一个二级医院的水平。
一般是处理不了太过复杂的病症的。
……
正在胡思乱想间,樊星星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
走过去一看,居然是余傅瑾。
樊星星赶紧接了起来。
余傅瑾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低沉:“樊星星,我这边需要帮师弟处理一个比较严重的急诊,可能暂时可能回不去了。你饭后稍微活动一下就上床休息,有什么事记得及时找护士。”
樊星星怔了一下。
余傅瑾不是本院的医生,按理说正常情况下,他是不应该在外院随便出手帮忙的。
除非,遇到了本院医生能力范围内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
难不成她刚刚一语成谶了?
樊星星心脏本能地紧张了一下:“好。”
她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急诊科方向。
“你现在在哪里?急诊科吗?”樊星星凭着直觉问。
“不是,我已经在手术室这边了。”余傅瑾沉声回答,“病人情况很严重,在他的上级医生赶来之前,我得先帮他把病人的命保住。”
“哦,好。那你先忙。”樊星星着急要挂电话。
余傅瑾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调大了些:“说起来,这个病人,你可能也认识。”
她认识?
她认识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还同时出现在这里的,更是少之又少。
樊星星心里一沉,声音都有些发颤:“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