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傅瑾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樊星星躲在被子里当了半天鸵鸟,最后一脸无奈叹了声:“出来吧,我又吃不了你。”
“……”不要。她宁可憋死自己,谢谢。
“行吧,”余傅瑾好整以暇挑挑眉,“你要是真想躲,那就做好躲二十四小时的准备。”
“……”为什么?
樊星星怯生生拉下被角,露出一双心虚的大眼睛看着余傅瑾。
余傅瑾耐心解释:“因为你是第一次中这种毒,虽然不严重,也需要在症状基本消失后,再留院观察二十四个小时。但你们陪诊的客户可耽误不起这么久,而且天气不好,今晚可能会下雪,为了防止明天一早高速封路,所以陈城和司机带着客户先走了。李雪呢,她还要陪护她自己的母亲,所以不可能一直留在医院。因此,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能留在你身边陪护你的,只有我了。如果你真的不想面对我,那可不得做好窝在被子里当二十四个小时鸵鸟的准备?”
“……”好吧,认命了。
她硬着头皮半坐起身,抓紧被角靠在床头:“医生说,我脱离危险期了?”
“理论上说,应该是的。”余傅瑾回答得是惯常的严谨,“因为这个菌本身就是可食用的,只是必须煮熟才会没有毒性,你吃的也不多,干菌又放了那么久,毒性并没有新鲜的那么强烈。如果接下去你不再有身体不适的现象,应该就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哦。”这当然是好消息,只是有点太丢人了。
她不敢抬头看余傅瑾。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包括她是个和陈城一样的陪诊师。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余傅瑾并不喜欢陈城。可现在,她却不但和陈城继续搅和在一起,还成了他的同事,未来还可能成为他的室友,这让她无论如何都觉得没办法和他交代。
好在,他也并没有纠缠于这一点,只是道:“要喝水吗?如果喝水不吐的话,那应该就能吃点饭了。”
“好的,谢谢。”樊星星面色尴尬地捏紧手机,划开锁屏去看陈城的留言。
陈城没有多说什么,几乎是重复了一遍余傅瑾刚说的话,说鉴于天气不稳,自己已经带曹飞妈妈先去上海了,这样明早才能赶上检查。他已经告诉薛姐这里发生的一切了,薛姐已经和李雪沟通过,让她安心养病,等痊愈了再回来。
樊星星刚想回复他一句什么,温热的水杯已经在余傅瑾手里,递到了她的指边。
她连忙伸手接过,快速将手机锁好屏,随手放到一边。
“别紧张,我不是兴师问罪的。”余傅瑾看着樊星星一直神经紧绷的样子,失笑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环胸面色平静看着她,“我只是出于房东对房客的关心,毕竟你电话里那个状态,挺吓人的。又是这么远的外地,我要是不来看看,万一出点什么事,你父母回头找奶奶来要赔偿,奶奶可吃不消。”
“……”好吧,原来不是余傅瑾不想问关于陈城的事,而是他觉得事到如今,已经完全没必要问了吧。
以前多问几句,只是因为她还是他的房客,他担心自己会承担安全连带责任。
现在,反正她都要搬走了,以后和什么人来往,做什么工作,本来就和他再没有关系。
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樊星星心下莫名一阵释然,但同时五脏六腑内也有股不可名状的空荡感在四处冲撞,让她感觉浑身无比拧巴难受。
习惯真是个挺可怕的东西,她想。
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终身漂泊,那她就不该对稳定的社会关系抱有过多希望。
她早该分清,云泥就是两条天然的平行线,就算偶尔有过遥望,也永远不可能相交。
都是彼此短暂的过客罢了。
“不好意思啊……”樊星星缓缓将杯子里的水喝完,垂着头将空杯在床头放好,才接着道,“其实你不必特地耽误工作过来的。我已经入职了,是有劳动关系的人,真要有什么事,我老板也是第一责任人。我这算是工伤。”
“你不说我倒忘了。”许是椅子让他不太舒服了,余傅瑾调整了个姿势,坐稳后又眯起眼睛不咸不淡地看着樊星星,“你确定以后就做陪诊师了?这就是你说的新工作?”
“怎么了,这工作,不好吗?”他的语气,让樊星星莫名不爽,“你是看不起陪诊师?”
“并没有。”余傅瑾并没有被她的态度影响到,神情依旧波澜不兴,“陪诊师是对病人很有意义的工作,我一直很尊重。只是我没想到你会选择和陈城共事。”
“……”老话题,虽迟但到?
心里方才还皱巴巴拧成一团的那块皱褶,莫名因着他这一句话,倏然没来由地平坦舒展了开来。
樊星星拉高被角,重新将自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势的手脚全部藏进被子里,咬咬唇踌躇了下,决定实话实说:“我总得养活自己。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适合我的工作了。而且,他们还包住宿,各方面条件开的挺不错的。”
“挺好。”罕见的,余傅瑾目光虽沉,但语气平缓温和,似是也赞同她的选择,“不过你以后住宿舍的话,可能就没那么方便养猫了。你知道的,它不是别的普通的小猫咪。”
“嗯。”提起汤圆,樊星星就不由自主地觉得愧疚。
是她没能力,没办法带它一起走。
“怎么了?舍不得?”察觉到樊星星的微表情,余傅瑾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没有。”樊星星喉头酸涩地嘴硬,“我主要是觉得,身为它所谓名义上的主人,其实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为它做过,有点名不副实。”
“可你就是它的主人啊。”余傅瑾却说得十分肯定,“如果你将来还想继续养它,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征求你室友的意见,在它满四个月之后把它带在身边,也可以一直将它留在现在的家里,你抽空过去看看它。”
樊星星眼睛一亮。也可以这样操作吗?
不是房客后,她还能和扈小姐继续有交集吗?
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种可能。
“怎么,你总不会搬走之后,就永远不再回来了吧?”余傅瑾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笑非笑凝视着她。
“不是……”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余傅瑾是生来就有茂盛根基的人,但凡有他想要保持联络的人,就一定永远都走不散。
而她不同。
她的任何关系都是有时限的,时间到了就得分别,分别之后,就是永别。
不管是同学、同事,还是老师、长辈。
租约到期,没听说过还能回头和房东当朋友的租客。
租过房子的漂泊族都知道,从钥匙交出去的那刻起,这个曾经最熟悉的空间里的一切,就彻底成为了过去。
哪怕将来和房东在路上再见,怕是彼此认都认不出,更别提互相还能打个热络的招呼。
对于余傅瑾这个童话般想当然的说法,可能只在他的世界里是合理的。对樊星星这种习惯了离别的人来说,反而听起来像是一句虚伪的客套话。
可余傅瑾这样的人,也会说这种虚伪的客套话吗?
所以她不知道该不该当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可余傅瑾的容色却显得很是认真的。
“奶奶年龄大了,本来我就想找个住家保姆陪她一起住,但她一直不肯。自从王姨走后,我这种担心就更强烈了,还好紧接着有你在,也算是你俩有个照应。现在你也要走了,我就不能不再想办法早做打算。你知道的,她向来不那么容易接纳新的陌生人进入她的领地。”
樊星星这才算品出味道来:“所以,你是想在找到更合适的人之前,先让我继续和以前一样,多照应照应扈小姐?”
“是的。”余傅瑾正色点点头,“如果你从事别的职业了,可能我还不太方便开这个口。但如果你确定将来做陪诊师了,我倒觉得,我们说不定可以将来以另外一种关系继续下去。奶奶不接受住家护理师上门,也不喜欢陌生陪诊师接触她的隐私,但她却非常喜欢和你相处。如果我聘请你,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她一下,那不是就一举两得了吗?你不仅可以多一份收入,还能随时见到汤圆。”
“……”不得不说,余傅瑾还是聪明。
这种新奇的双赢角度,她怎么以前没想到?
扈小姐的确需要一个贴身关照她健康状况的人选,而余傅瑾也确实一直在头疼这件事。
当她还是单纯房客的时候,可能他就算心里这么盘算过,也最多只能嘴上叮嘱请她顺便帮帮忙。因为这是她身为一个房客的情分,而不是本分。要求多了,反而唐突。
而当她成为职业陪诊师后,反倒正中了他的下怀,很多事瞬间变得顺理成章。
怪不得他对自己当了陪诊师这件事,是如此乐见其成。
所以,他不远百里驱车赶来的用意,其实是这个?
樊星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余傅瑾在提出这个建议时,神态是如此的自信笃定。
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不管看在哪个人的情面上,抑或是她本身知恩图报的做人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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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这一单,你愿意接吗?”
余傅瑾见她半晌不说话,笑意加深追问她。
“我知道你离开的原因,除了冯琴的因素,还有心里一直有一种受人恩惠的不适感。你总觉得,奶奶以八百块的租金把房子租给你,是对你的怜悯。但你可能不知道,这在奶奶心里,更多是一种难得的、千金难买的奇妙缘分。她从来没有看轻过你,反而有你的陪伴,她很感恩。她欢喜你的存在,喜欢你给她的小院带来的新鲜与活力。所以,并不是她在帮助你,反而是你帮助了她,更帮助了我。樊星星,在你走之前,你可能需要认清一件事。就是,从始至终,都是我们更需要你。不然,这笔明显与市价不符的离奇交易,也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么久。你提供了更宝贵的情绪价值给我们,你明白吗?”
“……”樊星星表示自己震惊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一直为之自卑敏感的事件的另一面,竟是这样完全相反的答案。
她更没想过,余傅瑾在那次俩人关于搬家的不快口角后,还真花时间品出了她离开的真正直接原因。
没错,就是冯琴。
她怕被冯琴误会自己是扈小姐的家人,所以她才要忙不迭地和这栋房子撇清关系。
但如果扈小姐只是她的客户,那这个风险,就不存在了。
冯琴不会疯到去攻击她的每一个客户。
她反而会因为这个地段的住户身份,而有所顾忌和收敛。
樊星星动摇了。
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可以继续陪伴扈小姐,也可以避免她的职业性质给扈小姐可能带来的诸多麻烦。
同时,她还可以不离开汤圆。
“那你这个想法,和扈小姐说过吗?”樊星星终于抬眼对上余傅瑾。
“还没有。”余傅瑾坦诚,“我怕她难过。”
“我也是,我也没提过。”樊星星抿抿唇,“好,我可以答应这个聘请,但我不会收钱。”
“为什么?”余傅瑾看起来不太认同,“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也不要把这件事当做一种变相的回报。奶奶既然收了你房租,你就应该收我的报酬。”
“……”他说得的确没错。
人情往来中,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也最难持久。想要长期平衡,的确应该有来有往。
“那行吧。”樊星星眉眼一弯,笑了,“那就也800吧。多了我就不干了。”
“……”这下轮到余傅瑾语结了。800块,他是实在拿不出手。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余傅瑾面上明显一松,“只要我能办到。”
“别和扈小姐提这件事。”樊星星道,“我会用单位经常要求值夜班的理由,解释我的夜不归宿。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所以,你800块的房租,还打算继续交着?”余傅瑾不解,“这不是左手倒右手,还是零元购吗?”
“行吧。”樊星星越想越觉得好笑,和余傅瑾玩心眼,她的确还嫩了点,“那你可以和扈小姐说,以后你来代收这个房租,不就不用这么复杂了吗?”
“这还行。”余傅瑾似乎也对这个解决方案很满意,“那房间我就继续替你保留着,你想住就住,不想住也随意。”
“可以,成交。”身份一变,自信翻天。樊星星有些兴奋地坐直身子,笑眯眯看着余傅瑾,“那咱们之间的事……”
“咱们之间有什么事?”余傅瑾明知故问。
“咳咳。”她干咳了声,“就……你来这儿之前,我打的那个电话……”
“那个电话怎么了?”余傅瑾摆明了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没怎么……”樊星星索性顺着台阶往下走。
他不想提,那当然是最好的。
可能是他觉得有些问题他不想和她解释那么明白,她也不需要知道那么明白。
既然如此,她也乐得避免再社死一遍。
本来那些问题,就没有一个是她有资格、有立场该问的。
尤其是何菁菁和他的关系。
可余傅瑾却仿佛逗弄她上瘾了,反倒反客为主追问起来:“不是,你那个电话怎么了?我只记得你问我汤圆的情况来着,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这一句看似一本正经的问话,直接把樊星星给问怀疑人生了。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
所以她并没有胆子那么大,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
也对。
说不定真的是幻觉。萤火虫都是假的,电话内容当然也可能是假的。就像她根本没记得自己问过汤圆的事情。
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樊星星彻底恢复了满格底气。
“对对对,就是问汤圆来着。”樊星星如释重负地看着余傅瑾,“汤圆今天情况怎么样?”
“都挺好的。放唐晟那儿,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哦,那还挺好。”
最怕空气突然静默。
该说的话题都说完了,樊星星突然发现他们两个陷入了新的尴尬。
这身份对调的确实有点彻底。一下子她从他卑微的小房客,变成了他希望她帮忙的新雇主。从她每月交800块房租给他,变成他反过来要付800块的劳动报酬给她了。
不仅如此,他还要不辞辛苦来这里通宵照顾她。
这个新关系,让樊星星有点找不到合适的姿势来适应。
她该和他说些什么呢?难不成她真的可以随心使唤他,让他帮自己端茶倒水?
提到这个,她还真觉得自己这会儿饿极了。
洗胃之后,胃里有多难受别人真的很难体会。现在喝了一杯温水下肚,逐渐适应了新东西进入胃里的感觉后,胃老师就开始发出强烈的索求食物的信号,那种让人心慌的饥饿感前所未有。
然而她是真的不好意思让人生地不熟的余傅瑾,顶着风雨外出给自己买吃的。
何况他还是远近闻名的高冷之花,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突然下了凡尘,最后还被淋得浑身湿漉漉的,一身狼狈地拎着一盒廉价外卖从外面进来。
那画面光是想想,啧,都觉得无比罪过。
太荒唐了。
所以,她现在该怎么找点新鲜话题,来破除一下眼前一间房,两个人,四只眼无言对望的尴尬氛围?
还好天不亡她。
就在她绞尽脑汁、脑速加满、大脑几乎快要暴机的关键时候,一声轻轻的叩门声,从门板传来。
樊星星如盼救星一般地满怀希冀望过去,发现来人竟然不是医护,而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