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怎么都没想到,身后主动和她打招呼的人,竟是昨天在医院她刚刚帮过的那个老人。
老人还是那个考究到头发丝的打扮,唯一的变化就是昨天墨绿色的旗袍换成了枣红色的同款。可能因为天气比昨天又降了一些温的关系,她在外面又加了一件马蹄袖的黑色刺绣薄棉外套。
“您好……”樊星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笨拙地这么应了声。
“还真是你呀。”老人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了不少,说话声音也轻快了几分,眼睛扫过她脚边硕大的行李箱,笑了笑,“你是来找房子的?”
“嗯。”樊星星有些局促地回笑,“之前的房子到期了。”
“那你一定很懂怎么租房子咯?”老人笑意加深,伸手悄悄地拽拽她的衣袖,将她带到中介玻璃门视线范围之外,这才接着说道,“那我正好有件事想请你再帮帮忙。”
“是什么?您直接说就是。”樊星星不懂老人为何突然神秘兮兮,一头雾水看着她。
“是这样。”老人捏了捏手里装报告的大号塑料袋子,想了想才解释说,“我今天是来医院复查,顺便想找中介登记一下我要出租的一间房的。可我刚听那边的那家中介说,现在的房屋出租都是房主自己上网登记,得先下载什么APP,将来直接网上签约。我有些搞不明白,正好看到你,就想请你帮我看看。”
“……”她正好有房出租?天下还有这种刚打瞌睡,就马上有人送枕头来的好事?
樊星星眼睛一亮,但马上又黯淡了下去。
就算真的有这种好事,也不是她能接得住的。
这老人应该就是住在这附近的,而这周边的房源,就算再便宜,哪是她能高攀得起的?
若是她此时表现出兴趣,却最后又以没钱为由不租了,免不得会让老人以为自己在讨价还价,到时候反而尴尬。
熟人生意最是难做,她还是趁早收起自己的白日做梦为好。
“没问题。”樊星星掐断了自己的痴心妄想后,爽快地答应下来,“我来帮您操作。”
老人作势刚要拿出自己的手机,突然又停下来动作,一脸真诚看着樊星星问:“你想要找什么样的房子?如果合适的话,我那房子就借给你了,也免得这么麻烦。不然登记之后,咱们两头都要付中介费,何苦来。”
“不用了,奶奶。”樊星星连忙摆手婉拒,拿出自己上一秒刚想好的完美借口,“我就是在这边随便看看,了解一下行情。因为我现在新工作还没定下来,将来具体住哪里还不清楚,暂时没办法长租的。”
“那没关系,反正我那房子也不怎么样,正好适合你过渡。”老人并不在意,“只要你不介意我房子老,采光和装修都不太好,还需要和我一起住的话,我可以便宜点算你。也不用付三押一什么的,你住多久算多久房钱就行。本来我也没打算长期往外租,听说一旦电话留给他们,以后可有的烦了。”
“……”樊星星完全可以理解老人的顾虑,但这话到底该怎么接,还真是个问题。
不是她对房子挑三拣四,她太知道这房子大概就是她留在这附近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但老人说得越是诚恳,她就越不敢应这个茬。
她太清楚对于城市的很多老人来说,房产就是他们养老傍身的唯一优质资源。
她原本真的以为打扮这么精致的老人,应该属于家境殷实的那一类家庭,但从她所说的“和她一起住”这个信息判断,几乎可以断定,这套待出租的房屋应该是她唯一的房产。
或许,她的实际经济情况,并不像外在看到的这么光鲜亮丽。她可能只是体面了一辈子,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不把自己不体面的那一面随便露给外人看罢了。
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想占这个便宜。她反而希望老人可以把这房子租的越贵越好,最好能充分补足她的医药费。
不然怎么就赶这么巧,她前脚刚出入医院看病,后脚就要从自住房里腾出一间房子,来对外出租呢?
“怎么,你不愿意?”见樊星星有些迟疑,老人眼里也难掩失望,“也对,现在年轻人哪会喜欢和我这样的老人家一起住?那好吧,你帮我登记一下,月租800,含水电煤。”
八……八百???
是她少说了一个零,还是自己幻听了?
樊星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老人兀自继续介绍。
“当然,便宜也有便宜的道理,这个得先和人家丑话说在前面。这间房在底楼,以前是我的杂物间,需要自己收拾了才能住。里面没什么家具,就一张床和一个旧书桌,其他需要的话自己添置。因为在底楼,所以冬天潮,夏天蟑螂蚊虫也不少,偶尔台风天地面积水时,还可能会地漏反水,但老鼠什么的是没有的,这点可以放心。因为我养的有猫。”
“……”
这波雷霆暴击有点狠,直接把樊星星心里的期待值拦腰打骨折。
漏水……蟑螂……老鼠……
老人家您真的确定这是人能住的地方吗?
“怎么,害怕呀?”老人敏锐地捕捉到樊星星眼里的怀疑人生,笑起来打趣道。
“没,没有!”樊星星连连摇手。
开玩笑,这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屋啊!
要说这不是老天爷为她量身定制的大馅饼,她都不信!
就这几条短板一写上去,哪怕是请人来住,恐怕都没人敢来。
但她不一样。
她是谁呀?她是山里长大的樊星星,五岁拎过死老鼠的尾巴,八岁田间地头砸死过丈把小蛇,十五岁帮死人换过衣服,十七岁膜拜过大体老师,二十一岁穷到地铁站都敢过夜,别说是和老人同住,就说这房子是传说中的凶宅,逼急了她也敢试试。
不就是动动手打扫一下的事吗?完全没问题!
一扫之前的顾虑,本着双赢的原则,樊星星立刻举手表决:“我感觉这么划算的房子,就不麻烦中介老师费心了。我感觉挺适合我的。”
“那就好。”老人手朝樊星星一伸,带着她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姓扈,你可以叫我扈小姐。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房。如果到时候你觉得哪里不合适的话,直接和我说就行,不用在意我的面子。”
不合适?怎么可能会不合适!
如果这里都不合适,那全天下就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房子了!
从出租车拐到这条挂着“保护建筑”牌子的老弄堂开始,樊星星就预感有大场面要发生。
果不其然,出租车停在一栋三层白墙红瓦的老洋房面前,扈小姐熟门熟路地下了车,打开镂空铁门,然后对着已经呆住的樊星星招手说:“喏,就是这里了。不嫌弃的话,以后就委屈你和我这个八旬老人一起住了。”
“……”何德何能!
樊星星脑海里此刻除了这四个大字来回响亮地踢着正步,其他一片空白。
没错,像这种独门独栋、有着独特年代设计感的房子,她除了在民国影视剧中看过,现实生活中根本连踏进这种门的梦都没敢做过。
每每坐在公交车上,路过有这种老式建筑的路段时,看着那一个个铺满爬山虎的红木窗棂,总觉得那里面充满无尽的神秘感和故事感。
听说这种房子现在都已经不能随便交易了,就算有新贵阶层想住进这种房子,也只能靠租的,每个月租金光听都能吓死人。
谁曾想到,她樊星星,一个三无外地小沪漂,有朝一日,居然能以租客的身份,用每月八百的毛毛雨,堂而皇之敲开这种房子的大门!
这简直是连做梦都会觉得太离谱的程度。
难道这位气质不凡的扈小姐,还真是在逃的“资产阶级大小姐”?
要知道,能拥有这种房子完整产权的人,在上世纪上半页,那可都不是一般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就算如今再落魄,也不可能靠这点租金帮衬。她这么做,一定另有隐情。
樊星星有些忐忑地捏紧了行李箱的手柄,不知该不该走进这扇门。
就算没有其他隐情,就说这八百块的租金,她都觉得有点辱了这房子了。难不成老人脱离时代太久,已经摸不准行情了?
“怎么了?”扈小姐笑吟吟问。
樊星星咬咬唇,实话实说:“如果您是为了感谢我昨天帮您挂号,真的不用这样。我可以找到更合适的房子的。这房子,八百元,太不合适了。我不好意思住。”
扈小姐摇摇头笑出声来:“你想多了,还是先进来看看。搞不好你进来看了,会觉得连八百元都有点多,也不一定。”
樊星星必须承认,扈小姐是诚实的。
当她心一横跟着老人走进院子之后,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切给震惊了。
本该充满怀旧情调的宝贵院子,用“遍地狼藉”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残砖碎瓦,裂缝青苔,墙边堆积的杂物,杂物上乱跑的两只橘色野猫。
如果不是老人先前说这里自己在住着,樊星星简直都怀疑自己走进了一个年久失修、久无人居的阴森古宅。
可扈小姐却仿佛没看到这无处插脚的杂乱一般,依旧优雅地迈着标准的旗袍步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任由一尘不染的小皮鞋,踩过地上一叠泛黄的旧报纸,径直走进了一楼客厅。
见樊星星半晌仍踌躇不前,老人回身礼貌微笑:“怎么了?后悔了?”
樊星星暗暗吞了下口水。
没错,她是怂了。
她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房租的贵贱问题,而是老人的精神状态了。
这栋房子的气质,简直就和扈小姐本人异曲同工。
这样内外两个极端的对比割裂,让她忍不住怀疑扈小姐昨天到底挂的是什么科。
怪不得昨天两人的对话到最后,她从她嘴里连说的两句“蛮好”和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里,听出来了一些异于常人的古怪。
再联想到今天,她仿佛早就知道自己要出院找房子一样,就那么不早不晚地出现在自己身后,精准地用低价拿捏住自己心态,然后成功将自己带到这里来。
她到底想对自己做什么?
而自己,又有什么能被她看上的?
短短几秒之内,樊星星几乎把过去二十一年来,自己所看到听到的关于民国旗袍女的所有恐怖故事,都在脑子里都过了个遍。
最后竟在这个光天化日、无风暖阳的院子里,生生给惊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