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不诚实
唐之风2023-03-12 08:245,573

  怪事还在发生。

  当天晚上,樊星星就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她居然梦到了几年来从没梦到过的奶奶。

  梦境有些混乱,记不太清楚情节,好像就是些小时候在乡下生活时零碎记忆碎片的无逻辑堆叠。直到梦境最后,长大的自己忽然凭空抽离出来,告诉梦中那个小小的自己,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奶奶已经去世,她这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清醒之后,心惊又恻然。

  心惊的是,奶奶按老家风俗,此刻应该还未安葬入土,这个时候她陡然袭入自己的梦里,到底是吉是凶,不得而知。难道她真的在责怪自己没有回去奔丧?

  而恻然的又是,她猜测自己之所以会突然梦到她,大概率和白天在楼下见到的那个老人脱不开关系。

  人的潜意识不会骗人。

  原来她不是不需要家人,而只是在反复求之不得后,自我洗脑的自欺欺人罢了。

  

  自从王爽出院后,这个病房暂时就再没安排进新的人。

  十二点刚过的午夜,房内又黑又静,只有门头毛玻璃透进来的一点点暗黄色的光,让一时半刻无法从梦境残骸中抽身的樊星星,无法自控地想起以前卫校宿舍卧谈时,听过的那些发生在医院里的鬼故事名场面,登时浑身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她猛地坐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悉数打开了房内所有大灯,最后还是决定出去透口气。

  哪怕去护士台找个活人说两句话也好。

  

  白天一直繁忙吵闹的护士台,这会儿总算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个值班小护士正窝在躺椅上小憩。

  没有火急火燎夜间急诊的值班夜晚,其实看着也蛮岁月静好的。

  没好意思打扰她,樊星星漫无目的地在长长的住院长廊上从头走到尾。她这才发现,在走廊的尽头,竟然还有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娱乐室,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椅子,墙上还挂着一台大屏幕电视。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看电视的人走时有点马虎,竟然忘了完全关掉电源,此刻电视屏幕上还在静音播放着深夜狗血电视剧。

  这是节能达人樊星星所不能容忍的。

  她伸手刚想去推娱乐室的门,突听身后传来一道比水还淡的人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静寂的走廊,昏黄的光,空无一人的房间,自脑后毫无防备地突然来这么一下,直接把本来心里就有点发毛的樊星星,吓了个灵魂原地飞升。

  “啊——”她整个人下意识弹跳起来,失声就要尖叫。

  “是我。”那声音有些无奈,音量放低了些,“大半夜的不睡觉,摸这里来干什么?”

  貌似有点耳熟?

  樊星星倏然转头,居然真的是余傅瑾。

  还是一贯的穿着,规规矩矩的白大褂,脸上板板正正地戴着口罩。头发哪怕是深夜,也一如既往纹丝不乱。

  “我天!”樊星星咬着牙捂着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道吗?”

  “你怎么在这儿?”余傅瑾并不接她的话,只是重复着他的问题。

  “睡不着,到处看看。”樊星星惊魂未定,猛拍了两下胸口强行放松后,退到走廊灯最亮的正下方,迎着光反问余傅瑾,“您怎么也在这儿?”

  “值夜班。”余傅瑾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顺手扯下了戴在面上的蓝色口罩放进兜里,而后双手插兜,复抬起眉眼逆着光平静地望向她,“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这很奇怪吗?”

  

  这是樊星星第一次见到脱下口罩的余傅瑾。

  不是对他的长相没有概念,毕竟医院的墙上虽然没有贴上每个医生的详细履历,但平面职业大头照是少不了的,照理说她不该如此愣神的。

  但事实是,她确实莫名其妙地在看到眼前这张真实鲜活立体的脸后,有一瞬间的怔忡。

  她绝不可能承认是因为余傅瑾的脸长得实在过于优越,因此可能对每个正常异性都有一定的冲击力。

  她只是在那一瞬间,被一个哲学问题,深深震撼。——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到底是虚无,还是真实?

  就比如她和余傅瑾。

  戴上口罩,只看眼睛,他就是她最熟悉的主治医师,有过插科打诨,也曾性命相托,其实骨子里更多的是尊敬和信任。

  而一旦摘掉口罩,他就仿佛一下子就撕掉了“医生”这个身份,变成了另外一个让她感到有些陌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随便闲聊的……男人。

  如果他今天没有摘掉口罩,她想,等明天出院后,就算哪天走到大街上,看到换上常服的他迎面走来时,她可能都认不出。

  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无?

  抛开职业身份产生的交集之后,她和余傅瑾,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怎么了?”余傅瑾发现樊星星眼神有点古怪,微微蹙眉,“别告诉我,你还有梦游的毛病。”

  樊星星赶紧摇头。她可不想再被开单子检查了。

  “赶紧回去吧。”余傅瑾行云流水推开门,关掉电视画面,重新合上门之后,迈开长腿,眼神示意她跟上,“明天上午你应该就能出院了,早点回去休息。”

  “嗯。”

  “出院的手续可能一个人办有点繁琐,你到时会请你那个陪诊师老乡帮忙吗?”余傅瑾沉默了两秒,又侧过脸来问她。

  樊星星没想到一向不提“治病”之外琐事的余傅瑾主动会问起她的私事,微微一愣:“……啊?不会。”

  “那你一个人办?”余傅瑾停下脚步。

  “也还好,我行动挺自如的。”樊星星伸展了一下手臂,向他证明。

  “这倒是,不然今天也不会……”说了一半,他突然话锋一转,“那个陪诊师,他不太诚实。”

  “嗯?”樊星星有点没听懂。

  “那天在病房,他说他只是你的老乡,还说他对我履历的了解是从挂号时听人说的。但事实上是,他和你是老乡关系之前,首先是你的陪诊师。那天在急诊,我亲眼看见是他跟着担架床送你进来的。后来在分诊台,站在你轮椅后面的人,也是他。包括后面在诊室送完挂号单,不负责任溜号的人,也还是他。我听得出来。”

  说着,他神情严肃地看着一脸懵的樊星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谎话,明明他可以大大方方如实自我介绍的。看他驾轻就熟的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这个人就是习惯性不太诚实。之后和他来往时,你最好小心点。”

  “……”樊星星总算想起,为什么那天在王爽病床前,他对自己欲言又止。

  原来,他早就对陈城这点不吐不快了。

  但樊星星尽管有一肚子话,也不能开口替陈城辩解什么。

  毕竟,他的不诚实,有情可原,且与自己有关。

  他当时只不过想替自己这个穷光蛋老乡留条后路“逃费”来着。

  从道德和法律上讲,当然有毛病。

  但从生存法则上来说,他也是被生活捶打出来的惯性使然罢了。

  然而这点,是从出生起便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余傅瑾,永远无法理解的。

  要不然怎么会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

  对穷途末路的人来说,如何留条命先“活”下去,永远比如何体面优雅高尚地“生活”下去,更要竭尽全力。

  

  这个冰冷的事实,意外地冲淡了诡异梦境带给自己的冲击,樊星星整个后半夜都睡得并不好,意识跟着杂乱的感慨浮浮沉沉,比熬了个大夜还累。

  早班查房宣布她可以出院的是另一个医生。直到在唐恬的帮忙下把所有手续办完,她都没再见到余傅瑾的影子。

  樊星星这才明白,为什么昨晚他一反常态,闲话说了那么多。

  原来那番谈话,在他看来,已经是口头出院医嘱了。

  “一定要按时来复查,”唐恬指着出院小结上的日期对她反复强调,“你这个手术,复查很重要。余医生特意让我交代你的。话说你应该不会一出院,就回外地吧?”

  “不会。”虽然不知道出了医院门往左走还是往右走,但她保证至少不会往回走。

  “那就好。”唐恬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张早已写了号码的绿色方形便利贴,贴在出院小结医生签名处,“这是余医生的电话,他临走前特意跟我交代,如果你回外地的话,身体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及时打给他。但我想了想,就算你不回,有问题也是可以打给他的。算起来,你还是比正常情况提早了一天出院的。”

  “……”

  樊星星闻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余傅瑾特别交代?确定是那个看谁都好像临床标本的余傅瑾?

  是他的每个病人都有,还是只有自己有?话说现在三甲医院的服务都这么好了吗?

  她知道有些服务好的私立医院,出院时会留主治医师的联系方式给患者,方便预后随时沟通,却没想到公立现在也与时俱进到这个地步了?

  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呢。

  

  ————————————

  

  11月初的上海,虽然还没真正入冬,但寒风却已是十分萧飒。猛地一阵迎面吹来,还是让人忍不住想缩缩脖子。

  习惯了医院里二十四小时的中央空调,骤然站在寒风中,樊星星不由自主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米色双层外套。

  这气温,比起刚入院时的那天,至少降了不止十度八度。

  还真是有点冷。

  然而比天气更让人觉得透心凉的,是房租。

  站在房产中介的厚厚玻璃门外,樊星星甚至连踏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这不是她配看的房价。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配不上这座城市。

  脱离了寄居躲藏了三年的龟壳后,她现在只不过是终于原形毕露罢了。

  

  许是看穿了她的经济能力,连着换了三家中介,都没有一个业务员愿意从温暖的空调房里走出来,哪怕只是和她客套上一句半句。

  樊星星彻底放弃了留在市中心苟下去的想法。

  就在她打开手机,准备搜索地铁沿线哪里有价格合适的青年旅馆时,突然掌心一震,居然是程春花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樊星星本不想接,但她更好奇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于是将听筒放在耳边:“喂?”

  

  “你手术做完了没?”程春花的声音,竟有些万年不遇的温柔。

  樊星星懒得回答。

  该说的上次都说完了,她难不成还要自己打脸说,对不起,我上回说谎了,我其实有钱,我自己就能治,我那么哭穷只是想试探试探你还有几分母性?

  开玩笑呢。

  “唉,主要是这几天太忙了,也没顾得上你。”程春花声音里似乎有些诚挚的愧疚,“今天总算把你奶奶安葬了,我这赶紧就来问问你了。你手术做完了吗?如果还没做,就赶紧买票回来。老家做要便宜的多,我还能去医院照顾你。”

  樊星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万幸她这只是个阑尾炎,万幸自己还有点私房钱。不然如果傻乎乎一厢情愿等她的亲妈打钱来续命,搞不好现在她已经和老太太在地下祖孙相会了。

  难为程春花心脏和脸皮都够强大,到现在居然都还不忘初心,非要拉自己回老家。

  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虽然自己这辈子都不打算和什么人结婚,但也决不允许自己主动空置的婚配权,被这样被她随意拿去,到相亲市场上为了彩礼待价而沽。

  从她放弃救自己的小命开始,过去的樊星星,就已经彻底死了。

  

  “我昨晚梦见我奶了。”樊星星突然答非所问来了句。

  程春花热络的声音戛然而止,声音明显一愣:“你梦见她什么了?”

  “她说,她死得难受,也很不体面。”樊星星看着中介玻璃门上自己的眼神随着台词而逐字变冷,甚至开始有些阴郁,她的表演欲忽然爆棚,声调故意拉长放缓,开始煞有介事地装神弄鬼,“她说她憋屈,她不想走。就算今天被迫埋下去了,她的魂魄也不会跟着走的。她心里有怨气,她这辈子太苦了。她得留在这世上,看看公道还在不在……”

  “你在瞎胡说什么呢?”程春花果然再也听不下去,突然发出极其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但饶是这种她惯常的咄咄逼人的强势,也依然掩饰不了她声波里的心虚微颤。

  她是迷信的,樊星星自小便知道。

  于是她眼神里的笑意更是愉快:“我没胡说,是凌晨十二点多,她托梦给我的。她双眼流着血一样的泪,都把我吓醒了,后半夜都没敢再睡着……”

  “少在我跟前装神弄鬼了!”程春花似乎终于听出了点端倪,“你是不是报复我上次没给你打钱来着?但我手里真没钱,你在上海那么久,身边有钱人多得很,随便找人借借不就行了?哪像我们穷乡僻壤的,到哪儿周转去?”

  “我没有。”樊星星语气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不听就算了,反正梦都是反的,或许她是欢欢喜喜走的呢?没事了,我先挂了。”

  “……别,等等!”这下反而是程春花慌忙拦住了她,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试探,“她还对你说什么了?她想要什么?我给她烧。”

  “我记不清了。”樊星星耸耸肩,没所谓道,“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怎么就不关你的事了?”程春花紧张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说破大天去,你也是我闺女。我们家运势好不了,你也逃不掉。”

  “……”樊星星不禁失笑,真想回问她一句,自己的运势还能更差吗?

  结算完住院费,翻遍所有银行卡,全身家当都不够一间房一个月房租的,她这都倒霉成这样了,将来还能有比现在更差的时候吗?

  但她不想说这些废话。

  程春花的色厉内荏,让她更加印证了一件事。

  所以她想听听事情的真相。

  

  “那你先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樊星星这次问得开门见山,不带丝毫打弯。

  程春花显然对这个质问始料未及,迟疑了下才回答:“还能怎么死?农村老人,死在自家床上,寿终正寝,老死的呗。”

  “所以,你是不知道是吗?”樊星星冷笑,“也对,死后几天了,人都臭了烂了,才发现不对劲去看看,所以你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句话点到程春花心虚处,她一时竟有些语塞。

  “所以,生前不好好对待,死后葬礼再有排面又有什么用?”樊星星很响亮地嗤笑出声,“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您真正在意的?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我,还是其他除了樊辰辰之外的所有人,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从您17岁那年迫于无奈跟了我爸到现在,您做过的那么多离谱选择,真的就没有一件后悔过吗?”

  “你给我闭嘴!”樊星星的后半段话显然一下子戳到程春花这辈子最痛的痛处,她顿时失态,再也顾不上什么托梦不托梦,直接冲着樊星星就避重就轻,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居然还敢来教育我?你倒是真孝顺,你孝顺你怎么三年也不回来一趟?你给我花过一分钱吗?将来我死了,别说五天,恐怕五年,你都会不知道!”

  “你说对了!”樊星星笑得更为讽刺,“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我都是跟您学的!咱们老樊家,走的就是一个祖传冷血风。小时候,你可以把我丢在乡下自生自灭,长大后,我也可以和你当年一样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一脉相承,咱们谁都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再见!”

  说完,不等程春花有什么反应,樊星星便干净利落挂了电话,还顺便把程春花与樊国强的微信和电话,都一并拉黑。

  

  她本不想事情做这么绝的,但话赶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她觉得自己再不这么做的话,都有点对不起自己了。

  她得感谢自己,终于有了这个勇气,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控诉。

  同时,她也为老太太感到深深的遗憾和不值。

  有些玄学,还真的不得不服。原来她昨天的梦境,还真不是无迹可寻。

  只是,就算知道了真相,她又能怎样呢?

  好像除了把他们的联系方式通通放进小黑屋外,她也没别的反击本事了。

  仔细想想,也够可悲的。

  

  樊星星闭了闭眼,长吁了一口气,打开软件,决定忘掉这些糟心的破事,继续寻找下一个落脚地。

  就在这时,突觉肩膀被什么人轻轻拍了一下。

  转身回头一看,赫然竟是个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继续阅读:第八章 古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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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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