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的门诊大厅,是一天中人最多的时候。
每个窗口都排满长了长队,自助挂号缴费机也不例外,导医们每个都忙得分身乏术。
大概是因为附一院心胸肝肾外科最为著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老年人的比例的确偏多,而且他们每个人身边,或多或少基本都有人陪同。至于陪同他们的人,到底是家属还是职业的陪诊师,就很难肉眼判断了。
据樊星星刚在网上临时抱佛脚做的简单功课,她才知道这行有不少人,是靠社群或自媒体获客的个体散户,压根不会有工作制服之说。不是每个陪诊师都会像陈城一样,有个正规机构做依托和规范管理的。
一想到陈城,樊星星就下意识拉高了衣领,遮住口鼻。
果然人是不能随便说谎的。抱着手机信口胡诌的时候,她是真没想到自己下一秒就可能被打脸。
为了避免被陈城不小心抓个现行,樊星星赶紧坐着扶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化验科和各类检查科室为主的楼层。
虽然依然人声鼎沸,但每个窗口的排队状况比楼下还是要好上不少。而且很明显,年轻人的比例也增加了。
原来,并不是这家医院的年轻病人比老年人少,而是年轻人都早已深谙网上预约功能,所以一进门,他们就直奔二楼快速自助拿号,自然而然就把楼下的人工挂号和缴费窗口,全都留给了不太懂互联网的中老年人。
可以预见,随着以后医院智能服务设备的普及,中老年陪诊的市场还是挺大的。毕竟这年头来这种全国知名的大医院看一次病,不是件容易的事。挂号、看诊、检查、看报告,哪怕只是个小小的猫抓狗咬,都得至少分四步走,更别提那些需要多项检查的大毛病。
为了同一个病,反复跑几趟,挂几次号,见几次医生,几乎是家常便饭。期间耗费的时间成本,压根是正常上班族无法承担的。
尤其那些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外地求医者。
这就怪不得陈城总是感觉特别忙。
“你好,需要陪诊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就在这时,突然凑过来问。
樊星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外套下露出的病号服太过打眼,让人一下就看出自己是个病人,而且无人陪伴。
“不用了。”樊星星礼貌笑笑。
中年女人却不放弃,跟着樊星星亦步亦趋:“陪同检查,代排挂号,帮忙拿报告,异地寄报告,都是可以的。而且——”
她骤然压低了声音,“如果需要很火的专家号,也是可以帮忙的。收费很合理。”
樊星星心中一顿,这才驻足:“这算是包含在陪诊费里面的挂号服务,还是需要额外支付的黄牛号?”
“小妹妹开啥玩笑呢?”中年女人眉毛一挑,讪笑道,“我们不是黄牛,就是陪诊。当然,如果有紧缺的专家号,我们有门道能帮您搞到的话,那额外的服务费,多少给点也是应该的,您说是不是?”
“哦,是。”樊星星还能说什么?只能说这行业的确鱼龙混杂。
虽然每家陪诊机构都明文规定标榜,自家陪诊师绝对不贩卖专家号,不干涉病人的医疗选择,不影响患者的就医判断,只提供跑腿服务,但实际操作中,人为财死,重利驱使之下,肯定什么猫腻都会有的。
想要明确区分出是正规陪诊还是换了张皮的老黄牛,对普通病人来说,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看来哪碗饭,都不是好吃的。赚得多,门槛低,就注定了行业蛮荒期的混乱。
“留个联系方式吧。”中年女人见樊星星没拒绝,便得寸进尺说,“你是在这儿住院的吧?看你一个人,以后免不了要复查什么的。我们很保护病人隐私的,你放心好了。小妹妹现在住的是什么科?妇科吗?来做手术的吗?”
看着视线正前方的超声科指路牌,樊星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茫茫人海中,偏偏缠上了自己。
得益于她长了一张偏幼的娃娃脸,很明显,看这中年女人一脸暧昧的神色,大概是把自己归结成了意外怀孕又怕被家人知道的迷途少女一类。
怪不得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那么低,提溜转的两个黑眼珠就跟做贼似的。
樊星星心中厌恶,但面上不动声色:“嗯。”
“那我知道有个教授很不错,你下回复查,可以去找她看看。”
中年女人难掩兴奋之色,从包里掏出一个宣传册,上面赫然印着一个私立医院的名字,和一个穿着白大褂、顶着无比辉煌履历的所谓鼎鼎大名的“女专家”。
樊星星看着这医院名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听中年女人夸夸其谈了一大通,才蓦然想起,这家医院,不就是之前帮王爽做清宫手术的那家吗?
她好像听王爽吐槽过自己病发的原因。说就是因为术后医生没有做规范的抗炎治疗,所以后续才诱发了腹内疝,最后导致了差点致命的肠梗阻。
更可恶的是,在王爽发现肚子痛之后,她本能想到的就是妇科手术的遗留问题,便第一时间又去找了那家医院,还挂了妇科急诊。
结果接诊的也都是个庸医,在什么都没检查出来的情况下,就盲目给她开了止痛输液,让她误以为自己没事了,就先回了家,这才贻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如果不是她命大,半夜再次疼痛发作时被室友发现,还送到了附一院余傅瑾手里,真不敢想象后果会怎样。
也怪不得当时余傅瑾和唐恬听说她坚持要出院时,情绪那么激动。
想必,当初王爽就是轻信了这些害人不浅的小广告,才受了那么多罪,又浪费了那么多钱。
“谢谢。”尽管心里气得恨不得马上报警,但表面上,樊星星还是面不改色地接下了女人递给自己的宣传册,并狠狠地捏在了手心里。
如果报警有用的话,这些人就不会这么嚣张了。
比起之前在医院门口战战兢兢招摇过市,如今伪装成陪诊师的身份,在医院大摇大摆看碟下菜来撬墙角的2.0版黄牛,显然隐蔽性更强,更难定性。
就算报警了,警察和保安又能拿她怎么样?顶多也就是个驱赶出去罢了。
而一旦被她瞎猫碰到死耗子,花言巧语勾到一个无知的大冤种,那无疑就是直接赚得个盆满钵满。
最后,只有正规陪诊师和悲催病患受伤的世界,完美达成。
“加个微信吧妹妹。”中年女人观察着樊星星的动作,眼睛更是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缝,好像她对这单生意,早已成竹于胸。
谁料樊星星突然撸起自己右手的袖子,亮出手腕上的住院手环,大咧咧伸到女人眼皮子前就那么展示了起来:“看清楚了,我,普外科,阑尾炎手术!恐怕和您说的这位大专家,专业不对口!”
中年女人脸上堆成一坨的虚伪笑容,瞬间凝固。
她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你不早说?”
樊星星冷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保安?”
“有病!”中年女人恶狠狠剜了樊星星一眼,脚下却忙不迭地快步开溜。
樊星星抬手把小广告扔进最近的垃圾桶。
她不可就是有病吗?没病谁会来医院住着?
瞎说什么大实话!
不过有一点,她还是得感谢这个中年女人。
如果不是她一盆冷水迎面浇下,樊星星觉得自己正热烈燃烧的一腔热血和冲动,不会这么快就冷静下来。
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老龄化时代,市场需求的确大,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主动送上门来让你赚的钱?
且不说真正有闲钱,并愿意花钱找陪诊的人有多少,就说现在这五花八门的行业乱象,都足以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粥。
当职业信任崩塌,劣币必然驱逐良币,届时这种本就有争议的有偿陪伴,到底是光荣体面还是人人喊打,就很难说了。
她想,她可能还需要冷静想想,再做打算。
这么想着,樊星星裹紧自己的外套,决定尽快赶回病房。
说到底,她对总是爱板着脸的余傅瑾,心理上还是有点犯怵的。要是不小心在这里被他给抓到了,那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比被陈城撞到还要尴尬。
面对陈城,她顶多丢面子。面对余傅瑾,怕是可以直接钻地缝了。
她几乎都能想到他俯视质问她时的神态和语气。
“是嫌住院费花少了,还是留恋这里不想出院?不知道术后抵抗力弱,最怕交叉感染吗?门诊出名的病毒多,细菌杂,是不是觉得伤口还没愈合的时候,不来点感冒咳嗽,就不够刺激?到时候预后效果差,可别跑去医闹,说我这个主治水平差!”
啧啧。光想想,就够不寒而栗的。
她才不要。
樊星星不由自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就在她走过住院部电梯与二楼放射科中间的那道走廊时,不经意间在一个僻静的九十度拐角处,一个无人问津的自动挂号机前,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身影。
那是一个满头银发,却背部挺得直直的老人。
和大厅里那些病容憔悴、身着偏暗灰色系、顾不上什么打扮的老人们相比,这个穿着冬款墨绿色刺绣金丝绒旗袍外裙、梳着纹丝不乱微卷银发的老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她的气质是特殊的,完全没有当下都市人惯有的那种疲惫感和浮躁感,整个人就像是从上世纪上半页的上海滩平行穿越到当代的旧式资产阶级小姐。
就算对着眼前最先进的现代触摸屏机器,神色有些难以掩饰的茫然和无措,但举手投足间,她并没有把自己该有的那份自持和优雅,给狼狈地抛弃掉。
她应该是个生活很讲究的人。在这样刚刚雨后降温的深秋,她双腿还是固执地穿着足够搭配自己裙子的深色裤袜,脚踩一双米色的低跟小羊皮鞋。
虽然只是对她的侧影惊鸿一瞥,樊星星却都能想象得出,这样得体考究的身姿,一定会配有一个同样精致复古的妆容。
白白的粉,细细的眉,红红的唇,紧紧贴着额头的小波浪刘海。
就像老照片里拍下的那样。
许是感受到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老人敏感地抬起头,顺着目光看了过来。
猛然被抓个现行,樊星星心中一乱,心虚地慌忙别开了头,开始左顾右盼,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明白,在公开场合,对一个陌生人凝视超过3秒以上,就多少都有些不礼貌了。
好在老人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反而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小姑娘,不好意思,我可以麻烦你一下吗?”
“……”樊星星左右各看了一眼,确定她是在喊自己后,赶紧走了过去。
“这个挂号机,我好像不太会用。”老人的普通话不算特别标准,带着明显的沪式口音,但咬字还算清晰,“你能帮我操作一下吗?”
“当然可以。”樊星星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接过老人递过来的医保卡,换了个方向插了进去,机器立刻进入正常取读程序,她这才和老人解释道,“您刚刚插错方向了。”
“原来是这样。”老人总算表情释然了些,略不好意思地冲樊星星笑笑说,“我刚刚也仔细看了示意图的,但还是没理解对。麻烦了。”
“您客气了。”樊星星颔了颔首,习惯性地退后了半步,用行动表示自己不会偷看老人的个人信息后,才抬手指着楼下那一长排的挂号窗口又提醒说,“其实您可以去人工窗口的。这些智能机器更新换代快,就算年轻人第一次用,也会多少有点不熟悉。而且,分诊台还有一对一导医,他们对老年人有专门的引导服务。”
“没关系的,我又不急,小毛病而已。”老人虽然动作略迟缓,但还是一步步按照指示,独自完成了电子支付。等她顺利拿出机器吐出来的挂号单和医保卡后,才接着对樊星星说道,“那些服务就留给更需要的人好了。队伍那么长,没必要所有人都往一起挤。智能挂号蛮好,我难得出门一次,也总要趁机学着与时俱进的。”
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上下打量着樊星星藏在外套下的病号服,最后目光凝注在樊星星右手腕刚才拉开露出来的住院手环上。
“你是在这里住院的吗?”她问。
“嗯,阑尾炎。”樊星星权当闲聊,脱口而出。
“那是住在怕普外科咯?”
“对。”
“蛮好。”老人笑笑,侧过身准备走向门诊电梯,又回头意味深长看了眼樊星星,笑眯眯地重复了句,“蛮好。”
“……?”樊星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听人住院,回答“蛮好”?这是什么古怪新式对话?
樊星星自认平素对外还算能言善辩,但这个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应答,倒是有点把她给整不会了。
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