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顺利地拿到了第一次陪诊的220元，还收获了苏安安的好评肯定，表示下次再来看医生，还会来找她。
从陈城的标准来说，她这一单算是做的非常成功，但樊星星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个骗子，和所有人一起，为天真的苏安安编造了一个一戳即破的彩虹泡泡。
苏安安的小区离扈小姐家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樊星星却不想乘公交。她就那么慢慢悠悠地走在马路上，心里五味杂陈。
鸡汤文里总说，觉得自己不幸福，就去看看医院吧。
现在，她看到了。庆幸自己还能看清世界之余，又觉得惶恐。
她感觉自己似乎不太适合这份工作。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太弱了。
就像面对王爽的事情时，全世界都似乎风平浪静，就像处理一日三餐一样平常，就只有她一个人，急得上蹿下跳。
如今一比较，还是自己见的世面太少了。
过去二十一年，老天原来还是对自己留了情的。
路过范先生咖啡店时，由于健康证还没办，樊星星本不想进店添乱，却还是老远就被坐在户外靠椅放松的范先生一眼看到，邀请她进去和大家先打个招呼。
店内外的客人依然是熟脸为主，而樊星星尽管还没入职，但也已经出入这家店多次，很多老客人对她早已很面熟。她刚一走过去，就有人笑呵呵对樊星星说：“听说你就是扈小姐的小租客？厉害呀！”
“是的呀，小扈那可是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进出她家门的人，可都不是一般人。小姑娘有福气哦！”
……
一群闲来无事的人像是突然找到了新的谈资，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一下子看向了樊星星。
从没成为过C位焦点的樊星星有些局促，加之这些人又都是长辈加熟客，更让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一路陪着笑脸，走到范先生身边。
范先生许是也有些听不下去了，不悦地干咳一声，冲着那些叽叽喳喳的老人们响亮地猛拍了一下手掌：“来来来，都闭嘴啊，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店里新来的服务员小樊，接替之前小王的。大家多多照顾啊。”
老人们显然并没有多意外，仿佛这家店换店员是常有的事，等范先生话音刚落，他们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极有默契地齐刷刷冲樊星星鼓起掌来，嘴里说着“欢迎欢迎”，闹得樊星星很不好意思地抓紧了包带，只能笑着连连颔首表示感谢。
笑闹一阵过后，众人便恢复寻常，各自热火朝天地继续讨论各自的话题了。
范先生把樊星星引到收银台后，向她介绍menu上几种咖啡的区别，以及各自的冲法与要点，还有身为服务员，她招待客人时应该注意的细节和事项。
樊星星忍不住提醒他，说自己的体检还没来得及做。
范先生却很是笃定地摆了摆手，笑着说：“我都问过余医生了，你住院期间该检查的那些都检查过了，我还能担心你有传染病不成？证件的确是要办，但不影响我们前面先培训。”
“……”好吧，非要这么说的话，确实也对。
樊星星别的不敢自吹自擂，但在动手能力这块，倒是一直非常自信的。只要有人教，她一般都学得非常快。
尽管从不碰这些小资饮品，仅凭照猫画虎，她也很快找到了法门，做的有模有样。
“不错嘛。”范先生满意地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一副总算放下心的欣慰模样，“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还蛮能干的，是聪明伶俐的小朋友。回头快点把证件给办了，我好出去白相白相。这连守了几天店，我都快闷死了。”
樊星星被他孩子气的抱怨给逗笑了：“您平时喜欢去哪里玩呀？”
“公园咯，派对咯，海派西餐咯，听听音乐剧咯，多认识认识年轻人，跳跳舞什么的，反正都比守店好白相。”范先生也笑起来。
“那您为什么不索性直接退休呢？做生意多操心呀。”樊星星问出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因为她来回几趟，都没有见到范先生的家人，看起来开店应该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但他看起来是真的不缺这份辛苦钱，所以辛苦坚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众所周知，开店容易，守店难。尤其是餐饮行业。虽然咖啡和蛋糕范先生都有固定的供货渠道，但一旦开门营业，就有跑不完的腿，干不完的杂活。对他这样的年龄来说，又没有个稳定的大堂团队，确实很吃力。
“我退休容易，那他们怎么办呢？”范先生摘掉眼镜，看向店里的老客人们，语气轻缓，眯起的双眼仿佛回忆起某些旧时光，“我以前看过一本杂志，里面有一个学者是这样说的。他说，咖啡馆并不只是出售咖啡的场所，还是一种思想，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社交模型，一种哲学理念。对我和我们这条巷子里的老伙计们来说，我这个店，已经不是一间单纯的咖啡店，而是我们互相陪伴、携手走向坟墓的一种方式。虽然他们中，每年都会有一两个人永远离开我们，但只要我们这批人里还有人活着的，还有需要来我这里解闷散心看风景的，我就不会让这个地方消失。”
说着话，他若有所思，神情微顿，看向樊星星。
“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奇怪？”
樊星星不知怎么回答。
她当然会觉得很奇怪，因为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个人出资出力维持这么一个场所，只为了众人的情怀和社交有个安放之处，未免太过奢侈。
尽管她从范先生的话语里，找到了初初认识这家店时心中所有困惑的答案，但她仍旧觉得，范先生不必为自己背负这样的无形枷锁。
这世界少了谁都一样转。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在完全有能力自由的时候，为什么不活得自由一些？
除非，这不是他坚守的全部理由。
“你肯定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奇怪。”姜当然还是老的辣，范先生一眼就看穿了她，轻笑了声，“就连我女儿，都不能理解我，一天到晚只想我把这家店关了，去她身边去颐养天年。可我不想这样，我还是喜欢这条老弄堂，和我这些老伙计们在一起。虽然有时候他们自私、精明又嘴碎，八卦、刻薄还时常没礼貌，但和他们在一起，我才是真正放松的。我出生于这里，成长于这里，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逐个指着一些面熟的客人，给樊星星介绍。
“你看那个，上次因为不帮你和王爽，还理直气壮跟我犟嘴的那个倔老头，他姓周，年轻时抛妻弃子去日本打黑工，赚了钱回来发现老婆孩子都不接纳他了，老婆还要补办离婚手续分他房产。他一气之下就找我女儿帮他打官司。——忘了和你说，我女儿是蛮有名的律师。虽然我不是很同意她插手这件事，但她也有自己的主见，我也尊重。后来，他真靠法律拿下了这套老房子，但也在亲情上变得一无所有了。你说像这样的人，如果再没有个属于他的去处，不就真的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了吗？”
“……”樊星星仍旧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世界本就是一袭华袍下的虱虫荟聚，有的是光鲜亮丽下一堆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与不堪。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好人也不一定会善终，坏人也不一定恶有恶报。经历的事情多了，便不会再动不动就义愤填膺。
在很多时候，面对奇葩社会新闻时，樊星星觉得自己的情绪总体还是非常稳定的。毕竟，她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也够排上号上热搜的。
“还有那个老蒋，坐老周对面那个，也挺让人唏嘘的。照理说，比起老周，他算是个十足的好人。但就因为太好了，最后也变得殊途同归。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姐姐。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去世了，是由大他十几岁的长姐照顾。结果长姐丈夫早逝，也没有孩子，还很早就得了老年痴呆，神志经常不清楚。于是他就担起了照顾长姐的责任，把长姐接到家里来住。这就引起了他老伴和孩子的不满。你可能不知道，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可不仅仅是记性不好，一起生活的麻烦多着呢。实在忍耐不了后，老伴就劝他把长姐送进养老院，可他舍不得，因为他还念着长姐对她的养育之恩。最后，夫妻俩闹得不可开交，还引来了电视台来调节，但最后还是落得个分崩离析的结局。现在他长姐去世了，他又后悔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老伴和孩子都早就被伤透了心，说看清了小家在他心里的位置，不想再回头了……”
“……”好的，这个依然很难评。
樊星星心里默念着，面上继续神情敬重地听他一个接一个地讲述这条巷子里那些独居老人的陈年故事。
范先生这次的话特别多，也不知是触发了什么老娘舅机关，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也不管有些故事，适不适合樊星星这个年轻的外人听。
樊星星直觉他心里应该是有事，但眼下关系又没熟悉到那个份上，她也不方便多问，便只好一面认真地听着，一面再认真地附和着。
直到，薛姐的电话意外打了进来。
电话里，她的声音很严肃：“樊星星，你今天上午接单了？”
樊星星心中一沉，像是被当场抓住作弊的小学生，顿时心跳如鼓，头皮发麻。
陈城不是说只要客户不投诉，薛姐就不会知道吗？
难不成苏安安刚当面夸完她，转头就变脸，跑去公司投诉了？这孩子还真够可以的！
她无话可说，只能继续听薛姐说：“如果你现在有空，最好来公司一趟。我们需要当面讨论一下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