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星不敢怠慢，急匆匆和范先生告了别，赶往余生门诊。
办公室内，薛姐面沉似水，正在和陈城说些什么。
反观陈城，倒是面色如常，这个时候竟还能应对自如，谈笑风生。
樊星星自知理亏，悄声推开玻璃门，自觉地站到薛姐对面准备挨批。
薛姐这才停下与陈城的对话，一脸凝重看向樊星星：“今天上午那个盲人订单，是怎么回事？”
樊星星不确定陈城有没有和薛姐坦诚真相，更不可能主动背刺任何一个帮过她的人，所以她决定独自承担下所有。
“是我自己私下接的。”说出这句话时，她心里当下便松了口气。
这件事说到底，本来就是自己的问题。如果她不同意，陈城也不会逼迫她去做。最终做决定的既然是自己，那就怪不得别人。
“我当然知道是你私下接的，因为病人并没有在我们的系统上预约。”薛姐眉头微蹙，“只是我好奇，你一个新人，是怎么有胆子这么做的？是不是你真的觉得，这份工作，只是个简单的跑腿？不管培不培训，谁都能做好？那些培训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过场？”
樊星星无话可说。因为她心里的确曾这么觉得过。
“没错，你做的不错。客户专程打电话到我们这里好评了。”薛姐似笑非笑地耸肩摊手，眼神却依旧很有压迫感地审视着樊星星面部的每一根神经，“但这并不代表你做对了。我们规章上写的清清楚楚，陪诊师需要考核合格，才能正式上岗。所以我这边对你的看法是……”
“薛姐薛姐！”陈城终于出声打断了薛姐的话，一脸插科打诨的笑意，“这事儿咱得分两边看。樊星星没按要求接单，这当然是她的不是。但她做的很好，也是她的能力。咱们以前有碰到过第一次接单，没出过问题的吗？那都还是经过严格培训的呢！这就恰恰说明，樊星星的专业帮助了她。而我们缺的，就是这样专业的人才。徐总一直不都想把咱们的团队做得更专业吗？何况，她有性别和年龄优势。
就从我了解的这个盲人客户的要求来看，咱们这儿目前就没有符合的人选。以前因为这个，咱们还丢过不少单呢。现在沪漂和独居的小女孩挺多的，她们就喜欢同龄人充当朋友或者同事来陪诊，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樊星星正好填补了咱们这一块人才的空白，我觉得还是很难得的。咱就是说，以后再有类似的订单，咱总不能把人往外推吧？”
陈城这番话，显然说到了薛姐的软肋上。
尽管他完美地避开了自己从公司跳单的责任，让樊星星不可避免地有些心理不适之外，但不可否认，他的口才真的很不错，还懂得一些办公室的政治，把未曾谋面的幕后老板给不经意间抬了出来，压了薛姐一头。
从薛姐的脸色变化来看，他的话起了作用。
薛姐就算消费阶层再不接地气，当然也不可能完全生活在悬浮的空中楼阁，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外面的行业乱象？
不仅接单乱，服务乱，价格更乱。
像余生陪诊这样不算低的定价标准，如果不能提供相应的专业服务，是很难和外面散兵游勇竞争的。而如果人员结构再一直出现空缺，岂不白白放弃这块市场？到时候老板怪罪起来，身为培训和招聘主管的她，对此很难不担责。
因此白白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应该本就非薛姐所愿。
可她初来乍到，就敢阳奉阴违，确实也挑战了薛姐的权威，让她感到生气也十分正常。
果然，沉默片刻，薛姐才抬眼没有任何表情地看向樊星星：“你怎么想？”
这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樊星星立刻态度诚恳地借坡下驴：“看公司意思。这次的确是我做的不对。公司怎么处罚，我都认。”
“那就下不为例。”薛姐不再看她，起身打算回办公室，“陈城，你们最相熟，你和她好好沟通下吧。”
“好咧！”陈城打了个响指，冲樊星星得意地挑了一下眉，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没事吧？看把你紧张的，别往心里去啊！
然而樊星星却无法不往心里去。
这次陪诊，本就是她想尽快给自己一个试水的机会，看自己适不适合这行。
如今试水结束，她心里也有了十分明确的答案。
所以面对陈城时，她的态度已经十分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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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说说第一次实战的感觉？”见薛姐门合上了，陈城才放松身体靠在电脑椅上说。
樊星星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他：“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客人的感觉吗？”
陈城愣了愣，似是在回想。顿了两秒，才缓声开口道：“好像还挺兴奋的，毕竟赚到了钱。而且发现，这钱还挺好赚的。比我在工地干日结工要好多了。”
“是挺好赚的。”樊星星把包里的220元掏出来，将三张纸币依次摊放在桌面上，人头对着陈城，“可我现在不想做了。”
陈城对她的回答始料未及，一脸惊讶：“为什么？你不是做得很好吗？那女孩都特地去网上搜了咱们的联系方式，专程打电话来感谢你了。听她的意思，是以后都想继续用你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能继续再带她。”樊星星眼神平静地看着陈城，“她的情况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更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截来的订单。因为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我以后没办法再继续见她了。”
“为什么？”陈城依旧很不能理解，半开玩笑说，“难不成你趁人家看不见，偷她东西了？”
“当然不是。”樊星星第一次发现，和陈城沟通起来这么无力。她低下头，不咸不淡道，“你可能不知道，她眼睛根本不可能再看见了。这样的就诊，其实早就没有必要了。但是她的家人害怕她出事，就一直联合医生一起隐瞒，拖延她知道真相的时间。”
“这不很正常吗？”陈城更奇怪了，“很多绝症病人，都是被家属这么对待的。”
“可她才十八岁啊！”樊星星看不惯他见怪不怪的漠然反应，不明白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一点共情能力都没有了，整个人突然间激动起来，“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早就看不见了，到时候如果她问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该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对不起，我不识字，我看不懂检查报告？”
“原来你是这个顾虑。”陈城总算明白了过来她纠结的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了起来，“你也太当真了。人家真到了那一天，也不可能怪到你头上。你想太多了。”
“可她真的把我当朋友了啊……”
“这才你最该摆清自己位置的地方。”陈城终于神色正经了起来，语气公事公办，“你不是她的朋友，更不是任何病患的朋友！你们的关系，就是用这区区220元来衡量的！你做得好，她给你钱。你做得不好，她反手就是一个投诉，害得你颗粒无收。就是这么简单。
你永远不可能和病人做朋友，就像医生永远也不可能会和病人有更多牵扯。你应该听说过，医生很少有为自己亲人做手术的说法吧？任何职业关系，一旦扯入私人情感，就再也理不清了。当甲方乙方边界变得模糊，好事都会变成坏事。
就比如你，你会向你的亲戚朋友要陪诊费吗？心理医生会向自己的闺蜜好友要咨询费吗？设计师能从七大姑八大姨哪里拿到设计费吗？且不说你开不开得了这个口，就算你能开口，那从你开口的那刻起，你们的关系就变味了。
如果你不想面对这样的尴尬局面，你最好从一开始，就搞清楚彼此的关系，这对大家都好。”
许是发现樊星星的眼神越来越不对，陈城突然画风一转，面上又挂起了人畜无害的笑，把面前的三张纸币又推回到樊星星面前。
“你的辛苦费，你自己妥善收好，我不抽你一分钱。我知道你干这个，是因为缺钱。那你既然缺钱，那咱就好好谈赚钱的事。通过这次，你也体会到了，陪诊这个工作，再多的技巧都是虚的。只要把病人服务满意了，哪怕你什么都没做，都有可能把她后续的全部订单拿下。
你这次的陪诊思路就很好，用同龄人的优势建立起了客户的信任，有了复购的机会。而且，像她们这种慢性病客户，就是咱们最需要的大客户，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开拓一个新客人不容易，想办法把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病人紧紧握在手心里，才是咱们的长期生存之道。
你可能不知道，病人们都有自己的圈子。你拿下一个，就有可能拿下一群。陪诊这行，因为水深，所以他们更愿意相信同类病友介绍的陪诊师。你只有搞定这种获客方式，才能源源不断的，永远不缺订单。
走吧，别胡思乱想了，我请你吃饭，庆祝你开张大吉。”
“不用了。”樊星星太多话如鲠在喉，却一个字不想再说，抓紧自己的包，就要走人。
“等等！”陈城仿佛没看懂她的抗拒，仍然一脸笑容叫住她，拿起那220元，“你的钱！”
樊星星顿了一下，伸手拿了200，剩下的20静静地被原地滞留在办公桌上。
陈城不悦蹙眉：“你什么意思？”
“谢谢你，请你吃碗面。”樊星星感觉自己声音都有些发涩，她为自己与他的渐行渐远而感到遗憾，“我会好好考虑这份工作的，等我考虑好了，我会主动联系薛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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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到底也没舍得花这两百元钱。
说实话，电子支付时代，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已经很久没有触摸过纸币本币了。
她猜测，苏安安的父母应该是担心她盲用电子支付容易操作失误，便给她准备了现金带在身上，让她有体感地去确保自己付出去的每笔钱，都不会出错。
樊星星不知道苏安安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条件到底怎么样，但从她居住的小区来看，应该也是工薪阶层的可能性比较大。就算这套房子市价并不低，但若把这全家唯一的住所卖了，去开启一个治愈可能性极低的盲盒，恐怕对这家人来说，也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
是以，她很不乐观地怀疑，苏安安父母最后达成共识的策略，就是拖。
拖到无法拖下去为止时，拖到苏安安最初的敏感锐气和应激反应全部被冷漠漫长的无情时光磨平时，就算那时她再难以接受真相，也至少会因为有过一定时长的心理准备，而不会冲动做出太过激的行为。
就像自己当年那样。
在程春花们眼里，既然没有更好的解法，那只要保证人不死，就是他们的胜利。
谁管最后躯壳下残留的，到底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还是一具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
一想到这个，樊星星就再也忍不下去，干呕一声，差点把刚刚胡乱塞进嘴里的奥灶面，借着胃酸反流的劲儿给全吐了出来。
还好她及时忍住了。
也还好，这是个无人在意的沿街小摊。
樊星星快速地拽出几张餐巾纸，低着头不着痕迹地将一切归于平静，然后摸出手机，找到自己平时最喜欢的那个吃播账号。
果然那个叫“豆浆不是豆奶”的主播，又在不知疲倦地开播。
粉丝们都喜欢叫这个漂亮纤瘦的女主播为“豆豆”，而豆豆别看人小，却有个似乎永远都吃不满的胃。
最难得的是，和其他形容饕餮、只通过狼吞虎咽的不雅吸入声野蛮彰显自己大食量的吃播不同，豆豆很温柔。哪怕她的深渊巨胃也像其他人一样如无底洞般贪婪，但她的进食动作和说话方式，就是偏偏可以做到永远慢条斯理，温柔而克制。
这就造就了她独一无二的直播风格。穿着小仙女的雪纺蕾丝上衣，美美地一边优雅得体地吃着，一边和粉丝们温声细语，谈天说地。如果不了解她的人，真的没办法一眼就把她和大胃王画上等号。
所以樊星星在一堆吃播里，最喜欢看她的视频。安静、美好、治愈。
她不吵不闹，就仿佛一个亲密的朋友坐在你的正对面，和你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聊着天，再大的难过和孤独也好像能顷刻消散一半似的。
更神奇的是，她真的好敬业。只要你想，只要你打开账号，她似乎永远都在。不管是中饭晚饭，还是深夜放毒。
也有人曾经质疑她是不是录播，但每次她都会不气不闹地拿出另一台手机，用实时画面，当下戳破谣言。
久而久之，老粉就会自动帮她辟谣了。连樊星星都从起初看热闹的心态，变成一种不开心时打发时间的习惯了。
虽然明知道这样永不停歇地吃，对身体肯定是有害的。
但谁又会真的拒绝，遥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朋友，永远在饭点陪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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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今天吃的基本都是重口味碳水。
从柳州螺蛳粉到重庆小面，从四川酸辣粉到云南米线，她一盆接着一盆，看着让人食指大动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
有人开始弹幕关心地刷屏，让她适可而止。面汤里红油那么多，她都能全部喝完，感觉像是没有味觉一样。
也有新粉进来怀疑，说她是不是得了一种永远吃不饱的病。
豆豆都不予理会，该吃吃，该喝喝。
直到有个男人一身普信味地进入直播间，反复刷屏调戏她说“你再这样吃，看谁养得起你”时，豆豆突然之间情绪变得十分激动，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样，判若两人地对着直播镜头开始发飙。
“你谁啊你？谁要你养了？我每天坐在这里拼了命吃，就是为了不让人养！你算什么东西？你瞧不起谁呢？我为什么要你养？你配说这种话吗？我一天赚的可比你一辈子赚得多多了！没素质的臭男人，滚出我的直播间……”
她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竟泪流满面，像是遭遇了多么大的委屈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原本匀速有序滚动的公屏弹幕一下子爆炸开来。
从未见过她这一面的老粉们当然都知道，平时比这龌龊一百倍的话她都没曾生过气，今天这种情况实在太罕见，那肯定是要热闹不嫌事大地呼朋唤友，跟着她的节奏，一起兴奋起来的。
在线人数蹭蹭往上涨。
看客们纷纷像是被戳到了神经嗨点一样，群魔乱舞。
有忠实粉丝劝她不要在意，把黑粉都踢出去就行。
但有更多人，则是在落井下石，冷嘲热讽讥笑：哟，不装了？人设崩塌了？终于翻车了吧？就说你是单纯为了钱来的嘛，不丢人！真没必要平时非要装什么岁月静好，煲什么绿茶鸡汤。下回听哥的，直接说你是干网络乞讨的就完事儿了呗！
……
樊星星也有点看傻了，她无法想象面对这样失控的局面，势单力薄的豆豆将如何应对。
这无疑一场直播事故。
如果按照正常的公关逻辑，此时她若能及时黑屏下播，也算是一种比较妥善的处理方式。
可问题是，她这次以这样的方式逃避了，以后还能不能正常开播，都是一个问号。以她的过往人设，这大概率会断送了她的网红生涯。
然而如果继续这样正面硬怼的话，一张嘴是不可能舌战群儒的，局面终将变得越来越无法收拾。
除非她能尽快将情绪稳定下来。说不定可以巧妙地借助这波流量，化险为夷，甚至可能公关之后因祸得福。
还是很可惜，以她今天的状态，如果能做到这点，一开始就不会出现这场无妄之灾了。
她明显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
这种时候，如果身边再没有一个人掌舵的话，场面将会朝着什么样的深渊发展，还不得而知。因为豆豆此刻的表现，和她平素的样子，真的大相径庭。
哪里还有一点知性温柔女神的样子？
直播间的人数还在翻倍飙升，樊星星也没有离开的念头。
因为她也想知道，这个曾经陪伴了自己无数顿饭的美好治愈的女孩儿，私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残忍，但这也正是看客们最真实的心态。
出于对她的同情，樊星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希望她有一个成熟的运营团队做后盾。
她默默地祈祷事情能够出现转机。
哪怕事后有人告诉她，这只是一个网红圈引流的恶俗剧本。
直到——新的变故猝不及防出现。
豆豆原本正一边精神失控地泣不成声，一边嘶声竭力地怼着越来越多的如潮水般的恶评，结果她怼着怼着，眉头猛地一皱，脸色倏然剧变，瞳孔突的放大，同时间单手慌乱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樊星星暗叫一声不妙。
这反应和她刚刚吃面时胃酸骤然反流的感觉，太像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豆豆情急之下想要关闭掉摄像头的手，还没摸到手机屏幕，一早就重重积压在她胃部、使其不堪重负的食物们，已经像突然被卸了阀门的高压水枪一般，竟当着十几万人的直播镜头，以一种很不正常的力道，直线喷射了出来。
樊星星被吓得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因为凭她掌握的浅薄医学常识，这种喷射式呕吐，如果不是病人神经系统出现了问题，就一定是消化系统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
尤其是她在剧烈的呕吐几秒钟后，樊星星很清晰地看到在她的喷射物里，混有不可能看错的猩红液体。
是的，那不是红油，不是辣椒水，更不是番茄汤。
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大口鲜血，就那么直直地喷到了她面前的汤盆里，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