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诊大厅里找到范琼的时候,她正站在墙角打电话,看起来似乎真的挺忙。
见樊星星一瞬不瞬地站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她连忙转了个身,对着电话那头匆匆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你找我?”她已经恢复了高高在上的骄傲,目光没有什么温度地看向樊星星。
樊星星点点头:“我来多管一下闲事,介意吗?”
范琼显然很介意。她一定觉得自己这样阶层的事,根本不是樊星星有资格插手的。
但或许因为樊星星刚救过范先生的命,她反感的情绪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明显,只是淡淡道:“请说吧。是不是关于我父亲的事?”
樊星星把范先生刚才对医生的原话简单复述了一下,最后对范琼说:“老爷子现在正在气头上,但他气的并不是你,而是气他这些年,没有很好地处理好你们之间的关系。这次,他听你的话处理掉他最在意的咖啡店,说明他是愿意尊重你的意见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
他现在想换个人来陪诊,你完全可以花几百块钱,如他所愿找个陪诊师来,顺势给他一天的时间缓冲情绪。总比现在这样,两个人这样一直僵持着的好。这对他的身体和治疗,都没什么好处,还会让医护人员感到为难。”
“……”不出所料,范琼听完这些话,表情更一言难尽了。但她依然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语气十分稳定地问樊星星,“都说完了?”
“说完了。”樊星星回答。
“他真到处和人说,他不想再见到我?”
“只是暂时的气话而已。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所以,宁愿要陪诊师,也不要我?”
“陪诊师只是暂时的。而且陪诊师,不也得您一条条签字授权才行吗?说白了,陪诊师就是你的一双眼两只手而已,和你本人没什么区别。他当然也都明白。”
“知道了。”范琼不再重复她听到的那些令她难以接受的要点,淡淡地抬眼正眼看向樊星星,“谢谢你的转达,我知道怎么做了。”
“那就好。再见。”樊星星也不废话,扭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范琼叫住她,“我这人喜欢一码归一码。昨天的事,是我冲动了,我道歉。今天的事,我十分感谢你,也不会让你白忙。谢金的事,我说到做到。你银行卡留给我。”
樊星星简直被她的处事逻辑给打败了。
她失笑,看向范琼:“所以你父亲的命,你打算怎么定价?一个巴掌三千,一条命呢?你是打算上海给我一套房,还是给我安排一个铁饭碗工作?”
范琼难以接受地蹙蹙眉:“你认真的?”
“你如果是认真的,那我也是认真的。”樊星星笑着耸耸肩。
范琼不说话了。
樊星星这才接着开口:“今天不管他是你父亲,还是街边要饭的乞丐的父亲,我看到了,都会救。我救人不是为了钱,这是我身为一个医学生的初心。你如果非要用金钱来衡量的话,那我也不要白不要。毕竟在上海,一个女孩子只凭自己要混下去,还是挺难的。”
范琼微微一怔:“你是学医出身的?”
樊星星低头看看自己,扬扬眉自嘲一笑:“不像吗?”
“是有点意外。”或许微笑是可以传染的,范琼绷紧的嘴角,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我以为你和她们都一样。”
“她们也都挺好。”樊星星纠正她,“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我们今天不纠缠这个问题。”范琼及时回归正题,“既然你不要钱,那我就当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如果你有需要,你随时可以找我。我可以免费帮你服务一次。”
“那先谢谢了。”樊星星释怀笑笑,“人生在世,谁还遇不上几场官司呢?如果我早认识你两年,就不会被我前老板给忽悠瘸了,害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领。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以后谁要再敢欺负我,我也可以像电视剧里的有钱人一样,自信满满地说,你们再继续这样,就等着我的律师函吧!嘿嘿,想想就真还有点爽呢。”
范琼终于被她给逗笑了。
她蓦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性格上有一种多重的充满分裂感的神奇。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怪不得自己的父亲昨晚一直都在为她说话。
看来,人不可貌相,有时候是对的。
但职业魂还是让她忍不住最后问了句:“你之前老板怎么你了?很多纠纷和案件,在一定时间内,都是可以回溯的。”
樊星星没所谓地一挥手:“算了吧,我老板都进去踩缝纫机了。占了我那么多便宜,我就浅祝他多踩几年吧。反正以后吃一堑长一智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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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星星一直觉得,自己折腾到现在还能保持精神稳定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她虽然常常内耗,但也没那么内耗。
她会emo很多事,但只要有点阳光,她又能很快就灿烂。
仿佛有两种人格,一个敏感自卑,一个阳光豁达。
而阳光豁达、对外示人的那个,就是负责来拯救敏感自卑、向内钻牛角尖的那个的。
她们共生于同一个躯体上,两张皮虽然互不喜欢,彼此拉扯,但又同时为了她那个躯体能健康地活着,而及时互相拯救,双向治愈。
所以“相由心生”这四个字,才在她身上不是那么适用。
她一笑起来,连自己都信镜子里的那位,是个简单甜软的阳光开朗小女孩。
真是要有多欺骗性,就有多有欺骗性。
就像她在面对范琼时。
内在的那个虽然时刻提醒自己,要远离疯批,远离麻烦。但外在的那个,却在看到范琼人的那一刻,又止不住想要多管闲事,想帮范先生把一些没说出口的话说开。
上一秒还要趋利避害自我保护的小算盘,瞬间便给热心“五好市民”让了个位。
好在结果还算不错。范琼也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疯的。
只要她愿意听别人说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个挺正常的人。
这件事能顺利办成,让樊星星意外之外,还有些小雀跃。
甚至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一天简直棒极了。
不仅很棒地急救地了一个人,还成功地调节一把家庭纠纷,顺便更赢得了一张一般人不可能拥有的律师免费体验卡,真的是小小少女,未来可期啊。
心情一好,她就忍不住想吃点好吃的。
上回的迷你小蛋糕实在太不过瘾,这次,她一定的买个尺寸大一点的。
对,不管了,就得要买大点的。
谁让她现在手里有钱了呢?就当范琼请客,也理所应当。
这么想着,樊星星出急诊科大门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仿佛每一步踩在了弹簧上,心情也随之飘到了透亮的云端。
结果迎面,竟遇上了一个老熟人。
是陈城。
他穿着余生陪诊的制服,手里提着一个资料袋,看起来很是像模像样。
但经过了昨天的不快,再撞上视线,樊星星一时有些尴尬。
陈城却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还有些开心。
“你怎么在这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还盯着她的脸看,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喜,“打扮这么漂亮?有客户?”
“没有,看个朋友。”樊星星被他大咧咧看得有些不大自然。
她不是没化过妆,但专门为了什么异性化妆,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因为以前是前台,化妆是职业需要,不过即便如此,大多数时候,她也都是随便描个眉毛,嘴唇上涂点颜色,并不是全妆。
这次为了遮盖脸上的印子,妆容比较厚重,所以为了看起来和谐,她从眼影眼线到腮红,都打了个全须全影,看起来的确和以前素颜时,有比较大的不同。
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这并不是一个同龄异性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理由。陈城有些侵略性的扫射打量,让樊星星觉得,多少有点不礼貌。
她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你有客户?那快去忙吧。我有事,先走了。”
“等等。”陈城毫不生分地拉住她,带她走到一边的墙边,“昨天你说的话,我想了很久。可能我表达的方式不太恰当,让你不舒服了。你走后,我和薛姐聊了很久,我们一致觉得,你是个非常难得的陪诊人才。有温度,也有专业度。
我本来昨天下午就想打电话给你的,但又想多给你一点时间。今天正好碰到你了,还是想劝你好好想想。
我昨天之所以有些话说的那么直接,主要是把你当自己人了,就想从业绩的角度帮你多提点提点。你要相信,大部分人做这行,都是单纯地为了养家糊口而已,尽可能多地开拓客户是必须的。同样的,如果没有庞大的客户基础,公司也生存不下去。
所以不光是我们,市面上所有的陪诊机构都是这么做客户开拓和维护的。但是如果你个人不认可这种理念,也只想把陪诊仅仅当做一份兼职,那你也完全可以按照你认可的方式去拓客。总之,我们都非常希望你可以留下。”
他的表情非常诚恳,看起来应该是和薛姐达成了一致。
可惜,樊星星现在的想法变了。
但这不能怪薛姐和陈城。是她自己太理想化了。
其实静下心来去想的话,陈城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很实际。这才是把这行当做职业去做的真实心态。
任何事情,只要把“兴趣”做成了“职业”,都变得不再那么纯粹了。
换句话说,任何追求,一旦和吃饭、利益挂上钩,你都必须变得实际。
这点毫无疑问,没什么对错。
只要不伤天害理,不坑蒙拐骗,不像黑医托那样误导病人,其实这已经是符合这行的道德标准了。
“我再想想吧。”樊星星实话实说,但也没把话说得太死。
万一找工作不顺利呢?万一真把陪诊当做兼职后,发现真香呢?
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她没必要在新工作还没尘埃落定的时候,任性地把唯一的退路也给堵死。
这是花了学费后,生活教给自己的经验和教训。
既然他们可以接受她用自己的方式弹性陪诊,那她也完全可以把它作为一个谋生的备选项留着,没毛病。
“我这段时间有点忙,正好朋友也在住院,需要帮忙的地方也挺多。等我忙完这阵,再看看。”樊星星见陈城表情有些失望,马上又补充道。
“那行,我们等你。”陈城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又不知是恭维还是发自内心地,冲樊星星竖了竖大拇指,“以后多这样打扮打扮,洋气,好看!”
樊星星能回答什么?她总不能说,我打扮又不是为了让谁——尤其是哪个男的——觉得我好看才打扮的。
我打扮是为了让自己心情好,更为了实际需要。
化妆品那么贵,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见什么重要的人,谁没事天天化?是家里有矿吗?
但表面上,她也只能笑笑,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范琼的声音:“小樊,这是你朋友吗?”
樊星星回头微笑:“对。”
范琼眼睛盯着陈城身上的制服:“他是陪诊师呀?”
“是的。”樊星星点头,瞬间也明白了范琼的意思,“你还没找到合适的陪诊师吗?”
范琼有些无奈:“网上的信息我都看花眼了,一时之间不了解的机构,还真不敢乱下单。”
说着话,她又看向一看到新工作机会、就马上换上一脸职业微笑的陈城。
“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空?或者你忙的话,也可以帮我介绍一下你的同事?我眼下急需一个男陪诊师,帮我陪一陪我父亲。”
“没问题的,我可以的。”
不知道是不是樊星星的错觉,她总觉得陈城的眼睛在看到范琼手里的名牌包后,就格外热情发亮。面对范琼不太合乎常规的插队需求,他也不再管什么总挂在嘴边的接单流程了,关于病人的病情信息什么的更是一句都没多问,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今天就是帮客户取一个结果而已,想着走急诊科穿过去能少绕一点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樊星星。真是巧。”
“那好。”范琼明显松了口气,“如果您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签合同。你是小樊的朋友,我相信你。对吧,小樊?”
她目光又看向樊星星,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信任背书。
樊星星这个时候能表什么态?当然是帮助陈城拿下这一单。
不管他自己是否很职业化地看待这个职业,在具体的业务方面,陈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在市面上,想要匆忙间盲找到像他一样有经验、能力也不错,且年轻有力气的男性陪诊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万一再遇到个倒卖患者个人信息的骗子,就更倒霉了。
这也是很多病人家属第一次找陪诊师时,不敢随意在网上下单的原因。
他们更愿意相信熟人介绍。
对此刻的范琼来说,樊星星是她在这个陌生领域中,唯一值得信任的一个“熟人”。
尤其在知道她是学医出身的之后。
而她呢?
不管和陈城如今的私人关系如何,她都不能否认,她该帮陈城拿下这一单。
陈城的确帮过自己很多。
不久前,就在这里,是陈城,在风雨飘摇的夜里,把昏迷的自己从外面救进来的。
如今,再次站在这个急诊科的候诊大厅里,既然有这么一个合适的机会,她当然愿意把他的人情,还给他。
“当然啊。”樊星星笑起来,“他们公司算是蛮正规的机构,就在这附近,您可以查一查。”
说着话,她又神色无比认真地转向陈城:“陈城,这是我的朋友,生病的是她的父亲,也是我今天来看望的对象。老人家需要一个靠谱的陪诊师,你正好有空,就麻烦你啦。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和范小姐说,也可以直接和我说,都一样的。”
“好的,你放心。”陈城马上掏出余生陪诊的名片,递给范琼,“这是我的名片,我们可以这里签,也可以到我们办公室签。”
范琼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随性说:“不用实地去看了,既然小樊说了,我就相信你。”
“那好。”陈城又打开余生陪诊的小程序,“您可以进入我们的小程序,里面都是明码标价,所有服务和价格都公开透明。服务结束之后,您还可以对订单在线评价。”
“可以,挺不错。”范琼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我还有个额外要求。”
“您说。”
“这也是我第一次用陪诊师,所以,有可能我这边还有一个补充协议需要签一下,请您理解。”
“没问题的。”陈城右手举起OK的手势,信心十足地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