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醉约沈乔冉,她以为会被拒绝,沈乔冉却很快发了一个地址过来。晚上,余醉拎着包去了沈乔冉发来的地址,这是一家酒吧,装修全美式风格,一楼有个小舞台摆着钢琴,立着话筒,天色尚早,乐队还未来。二楼是一圈回廊,座位是深色的软皮矮沙发,只留窄窄的过道供服务生行走。余醉坐下查看了一下网上的讯息,这家酒吧位置偏僻,鲜少点评,只有一些喜欢爵士乐的发烧友推荐,余醉每见一回沈乔冉都惊讶一回,他居然选择这么一家冷僻的爵士酒吧约会。
沈乔冉今天当然穿便装,他的样貌着装,直接去拍杂志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余醉眼睛却停在他脸上,惊讶中带着自己都吃惊的怒气:“谁打你了!”
沈乔冉坐下,不以为意笑笑:“出勤时候遇到妨碍公务的人。”
余醉哼一声,往沙发上一靠:“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女朋友打的也不一定。”
沈乔冉摇头笑:“那这肯定不叫女朋友,该叫前女友了。”
余醉这才笑起来。
服务生送上酒水,余醉问道:“你喜欢爵士乐?”
沈乔冉点头,这时候酒吧门又开,两人往楼下看去,乐队到了,除了一个白人,其余都是黑人,他们登上舞台开始准备工作。沈乔冉:“不是常驻的,我会定期邀请一些乐队。”
“你……所以这家酒吧?你们这些有钱公子。”余醉摇头感慨,”要是换一个人我会说他肯定在炫富。”
沈乔冉往后一靠,手指交叠,慢悠悠问:“我不是吗?”
这时候第一声钢琴响起,酒吧的夜从酒杯里缓缓浮起。唱歌的黑人身材瘦长,有一把烟雾一样的嗓子,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摇摆身体,带着漫不经心的苦涩,灯光变得迷离,观众仿佛被盛进微微晃动的酒杯里,渐渐沉醉。
余醉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今天不太对劲。”
沈乔冉目光垂落酒杯,许久,才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当警察了……”
余醉正色,她坐直了身子,抬手指指脸颊:“这一巴掌真伤到了?”
沈乔冉喷笑,但笑容又渐渐落下,他伸长手臂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抬眼看着余醉:“你为什么选择当检察官。”
余醉扬起下巴:“我有法律理想。”
沈乔冉沉默片刻,举起酒杯,倾身兀自碰碰余醉的酒杯:“敬法律理想。”
余醉不动,见他仰头一饮而尽,问:“你在等我问你,沈乔冉,你为什么会选择当警察?”
沈乔冉抬眼望着她,嘴唇微翘:“因为郑岩。”
余醉喉头动了一下,在沈乔冉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指捏紧了。沈乔冉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向楼下的乐队,轻笑道:“我父母一直以为我会选艺术,因为我高中有段时间特别迷恋黄金时代的电影,还自己拍纪录片,我家有一间放映室给我折腾。他们虽然希望我读商,回来可以帮助家里的生意,但也做好了我要去娱乐圈的准备,结果没想到我后来去考了警察。”
这件事在沈家引发了家庭大战,沈鑫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沈乔冉怎么会去当警察,还是徐梓凤意识到,问沈乔冉是不是郑岩撺掇的,他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沈乔冉在人生大事上也搞什么哥们义气。
郑岩听说了,说:“你妈觉得你当警察这件事就是我闹的,恨不得拿张支票叫我滚,我现在就跟电视剧里那种女的似的——你要多少钱,才肯离开我儿子。”
沈乔冉:“那你开价高一点,到时候咱俩对半分。”
郑岩笑:“真没必要,我要是你这么有钱,我就环游世界去了。”
沈乔冉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了你吧?”
郑岩被他问得尴尬:“你妈也没付我钱,随便你咯。”
沈乔冉于是就这么当了警察。
余醉拿起酒杯,又放下,她想到那些关于沈乔冉是gay的传言,心中起伏不定,她望着沈乔冉,觉得那爵士乐越来越响,架子鼓一阵一阵敲得她心烦气躁,她紧张地问:“沈乔冉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以前很叛逆……”沈乔冉说。
沈鑫在沈乔冉小学到中学时期一直在内陆做生意,徐梓凤离不开老公,却可以放下儿子,沈乔冉记事起大部分时候都在亲戚家度过。虽然读私立小学,又上最好的中学,但如果让沈乔冉选择他更乐意父母少赚点钱,多一点时间陪着自己,这些话如今听着何不食肉糜,但确实是他少年时期的心愿,也是心结。
高中的沈乔冉简直是惨绿少年的真实写照。他发育晚,个子不高,人又瘦小,亲戚对他的照顾永远不可能像父母一样细致,名牌衣服却沾着油脂,衣领袖口都灰扑扑的,他留着过长的头发,总是低头走路,在人群中像一团随风漂浮的灰尘团。他看不到别人,也不需要别人注意到他,但是这只是他一厢情愿,一个有钱却没有人看顾的孩子就像一只流落在圈外的肥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早有人磨刀霍霍。
学校里的人联合校外的混混,把他的零花钱钱抢走,最惨的一次,把他一双新买的名牌球鞋给扒下来,他们倒是没有抢走他的鞋子,但是把那双鞋子踩了一通扔到了附近菜地的水沟里。从那天开始他带刀去学校,切水果的刀,成人手掌大小,不能折叠,他用报纸包了藏在书包里,他就等着他们再来找他,等来等去,这把刀却不见了。
他翻遍了书包也找不到,放学其他同学都走了,沈乔冉一个人把整个桌子都搬空了,书扔了一地,他把书包倒过来,噼里啪啦所有东西抖出来。他垂头站在那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被打的时候没哭过,对着满地狼藉,找不到那把刀,他却觉得好绝望。
眼前一晃,一把刀拍在他课桌上,沈乔冉抬起头,泪眼模糊看到同班同学郑岩站在他面前。
“你找这个?”
郑岩是男生团体的头,他成绩不怎么样,但性格直爽,人又讲义气,爱笑爱闹,不仅同学喜欢他,老师也喜欢他,和沈乔冉这种零存在感的人完全不同,是学校里叫得出名字的人物。
“我撞到你课桌,掉出来了!上次撞到女生掉出来一包卫生棉,这次撞你这儿直接掉出来一把刀,我这什么运气——你怎么书包里藏刀?”
沈乔冉用力擦了一把脸,一把夺过刀,捡起书包,把刀塞进去。
郑岩歪脑袋凑过来看他脸,沈乔冉不耐烦推开他,郑岩被他推了一下有点恼怒,但看沈乔冉红着一双眼睛,已经很惨了的样子:“你没事吧,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沈乔冉闷声闷气:“跟你没关系。”
郑岩见他不肯说,就站在一旁默默看他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便跑了。沈乔冉和他并不熟,也不想去管他,他不知道郑岩转头就去学校打听了,谁欺负我们班那个小矮子了?
沈乔冉再次被堵住是一个礼拜之后,那些人等在校门口,一看到他出来就从后面箍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把他往学校后面的空地上带。沈乔冉被他们推搡着带到学校空地,六七个人围着他,问他要钱,沈乔冉沉默片刻,从肩上脱下书包,书包很沉,往下坠,他便半跪在地上,他拉书包拉链的动作很慢,脑海中思索如何先发之人,抽出刀插向最近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那几个人也听到了,他们同时转过身去,沈乔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他们班的男生有几个来了几个,这些半大的少年穿着校服,手里拿着棍子、扫把、拖把、簸箕,居然还有人拿着一块小黑板,领头的就是郑岩,他倒是没拿东西,赤手双拳,打架他从来没怕过,这家伙笑嘻嘻一脚踩在工地上凸起的泥石块上,说:“他是我罩的,你们问过我吗?”
沈乔冉现在想到都觉得好笑,这架最后也没打起来,他的刀没用上,棍子、扫把、拖把、簸箕和黑板全没用上,他们人一聚到一起附近就有大人看到了。混混们跑了,男生们也被集体赶回去挨骂,班主任说郑岩带头,全体男生跑操场。
余醉说:“你们就这样梁山结义了?”
沈乔冉:“我把没被抢的零花钱请所有男生吃了一顿,郑岩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不是一顿饭或者一顿架解决的。我是从那时候开始一点点改变,他让我意识到同伴的重要,开始主动融入集体,然后发现交朋友很简单,尤其对我来说,花钱就行了,请吃饭,请喝汽水,请吃零食,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一曲罢了,两人都停了话题,朝下看去,那主唱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沈乔冉,便扬手打招呼,用英文跟沈乔冉说来秀一下。沈乔冉对余醉说:“我去去就来。”
他站起来,走下楼,长腿一迈就上了舞台,之前灯光昏暗,观众看不清他,此时他站在舞台灯光下,观众禁不住以为是特意邀请的不知名艺人。沈乔冉和主唱交手握了一下,就走到钢琴旁坐下,他先试了几个音,然后静了一秒,忽然手指在钢琴键上滑过,一连串流畅的音符从他手指尖跃出,萨克斯风跟着插入,很快汇合成一串欢快的爵士舞曲。
余醉静静看着他,觉得舞台上的沈乔冉落拓不羁,悠游自在又带着一点舞台灯光下难以言说的超然,和白日里穿制服凌然的沈乔冉,和平日里清隽的男人,和故事里惨淡的少年一样又全然不同,此刻的他显露出尽享人间富贵的公子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