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岩开车手脚都不听使唤，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边停车，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擦了几次火都因为手太抖而没有成功。
电话响了好几声，他才接起来，通知他下午出发去带陆剑案的嫌疑人，他低沉应了一声，就挂断电话。他看着手机，无意识地滑过通讯录，大拇指在”楚戈”的名字上悬停许久，终于按下。
听筒里传来楚戈轻柔的声音时，郑岩竟然鼻子发酸，他深呼吸，另一只手搓过脸。
话筒里静了一静，楚戈忽然问：“你怎么了？”
郑岩没回答。
又是几秒的安静，楚戈开口，是平静的陈述句：“你见过沈乔冉了。”
郑岩：“他说的是真的吗？”
楚戈：“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你，”郑岩呼吸破碎，他觉得喉咙里好像堵着一块肿块，”有没有骗过我？”
楚戈回答得很快：“没有。”
“好，”郑岩一口应，”好，我信你。”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他握紧方向盘，定定望着前方。突然，他发现前方城市上空丛云压顶，如万马喧腾，马背上竟然高楼林立，似把城市拓印在了云上，漂浮的城市边缘渗进波动的淡橙色天光中，轻飘飘，好像整个城市灵魂出窍，升天。
海市蜃楼。
余醉在电话里说自己有新发现，沈乔冉说行，我来找你。
他们在余醉家附近的咖啡店见面，沈乔冉到的晚一点，余醉从他推开门，就睁大眼瞧着他，到沈乔冉坐下，她小声问：“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沈乔冉摇头，静了一静，还是说：“我跟郑岩说了。”
余醉往软皮沙发背上一靠，一时无言，她都能想象郑岩和沈乔冉得闹得多僵。
沈乔冉抬手点了咖啡，提震精神：“你有什么新发现？”
余醉：“陆剑，在楚戈跟杜文旭在一起之前，他就晓得楚戈。”
陆剑第一次真正看到楚戈是在市立医院的大门口，在此之前，他只听杜文旭提过。杜文旭说自己追一个女人追了一年还没追上，陆剑说他妈的嫦娥啊这是，你杜公子还有搞不定的女人？他嚷着让我开开眼。
杜文旭：“她有男朋友！”
陆剑问她男朋友是什么人。
杜文旭说是市立医院的一个医生。
陆剑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是英国王子呢，这有什么难搞。”
他们开车去市立医院门口守株待兔，杜文旭有点紧张，但不想让人看出来，嚷嚷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主要是费了老半天劲，没睡着。陆剑笑嘻嘻瞧着他，叼着烟哼哼说把她叫出来，我有药。杜文旭不吭声，半天说，算了，不想惹麻烦。
陆剑就明白了，这是动了真心思，他趴在驾驶台上，嘴里叼着的烟一翘一翘，眯着眼看远处繁忙的医院门口。他是只燕鹱，他不费劲去觅食，专跟着这些富二代混，吃点他们牙缝里的碎肉就够活了。他的本事就是帮他们整乐子，杜文旭是他刚攀上的，公子哥，他寻思着如果能帮他摆平了这个叫楚戈的女人，以后就好说了。
那个女人在医院大门口出现的时候，他大概明白杜文旭为什么这么执着，不过楚戈看起来柔婉温淑，这种女人其实挺麻烦的，容易大惊小怪，也容易玩出事。
陆剑转头跟杜文旭说：“杜少，不是我没提醒你，我看她这个样子不是那种在外面玩的，你别到时候被缠上了。”
杜文旭：“我倒是乐意被她缠上，她对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当她不乐意，她又好像不是完全没想法，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跟她成了，结果……也是我人总在国外，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我觉得她还是顾忌她男朋友。”
陆剑笑起来，他原先当杜文旭是想强抢良家妇女，这么着一说这是西门庆遇到潘金莲，他再看楚戈，就品出她外表乖顺内里原来也是个婊子，玩得欲擒故纵。
杜文旭突然说：“看，那就是她男朋友。”
陆剑定睛看去，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年轻男人跟在楚戈后面走出来，顺手牵住她，冲她低头微笑。
陆剑笑：“走，我们开上去。”
杜文旭犹豫：“算了，她肯定不想看到我。”
陆剑轻吹口哨，发出嫌弃的轻嘲声，笑着去替杜文旭转方向盘：“这路又不是他家的。”
跑车发出张扬的轰鸣，杜文旭一脚油门，车贴着人行道从楚戈身旁飞掠过，陆剑转头朝她勾唇一笑，看到楚戈被疾风带起的飞扬裙角。
跑车很快驶远，陆剑从后视镜里看到楚戈和陈岚站在原地，陈岚半身挡在她身前护住，显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陆剑轻笑，脖子一拧对杜文旭说：“杜少，这事儿你交给我，我保证给你搞定。”
杜文旭：“你别乱来。”
陆剑扬眉，手在车窗上一拍：“像我这种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会乱来呢，你放心，我就是带兄弟们去找这小医生看看病。”
杜文旭马上要毕业回国了，陆剑手上有个债主抵债的夜店，他想转手，于是更积极地凑在杜文旭身边，忽悠他投资。杜文旭犹犹豫豫说等他回国再说，陆剑心想还是得把楚戈搞定，让杜文旭欠自己一个人情。
他变本加厉地去医院闹，陆剑早打听过这小医生无亲无故，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这样的人找了楚戈这种级别的美女简直是怀璧其罪，他何必呢，趁早想明白了，他们也省事。
他没想到楚戈会找上门。
那天他们在夜店里玩，有男有女，有小弟跑过来弯腰在他耳边说有个大美女找他，陆剑眉一挑，笑道，大声点。小弟反应过来，站直了大声说，有个大美女找陆哥！
大家起哄！
夜店中间是一方形水池，定点随着音乐喷水，周围挤满了跳舞的男男女女，电音喷射震鸣，幻彩的灯光不断从四面八方扫射。陆剑他们坐在二楼，全悬空的平层，可以一览楼下。有个坐在他们这圈沙发的女把头往下探，惊奇地叫：“你们看——”
这下大家都往下看，一个敞着黑色皮衣的人横穿起伏的肉山欲海。她很瘦，几乎看不出身体曲线，短发贴耳，露出修长的天鹅颈，小小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在夜店的灯光下皮肤白得近乎透蓝，变幻的射灯瞬息扫过，凸显她立体的脸部线条和上挑的凌厉眼线，竟然有一种不辨性别的美。
陆剑直到她走到跟前，才认出她是楚戈，这和那天在医院门口见到的柔美清雅的女子仿佛两个人。
本来咋呼的众人都被她富有攻击性的美貌和冷如冰霜的气势震慑住了，虽然音乐还在鼓噪，但二楼这圈人竟都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安静。
楚戈直视陆剑：“别再找陈岚麻烦。”
陆剑缓了一下，笑：“我冤枉啊，谁是陈岚？我不认识。”
楚戈：“那你认识我吗？”
陆剑往沙发背上一靠，呲牙：“看不清，不然你走近点给我看看。”
事后这帮惯于打架的都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楚戈动作太快，她的皮质短靴一脚蹬上沙发前的矮几，瞬间就近到陆剑跟前，藏在手心里的一把手掌长度的小刀锋刃贴着陆剑的眼皮，再往下一寸，眼球就破了。
所有人哗然，退散开，楚戈身体压在陆剑身上，陆剑抖动的眼皮下是滚动的眼球，顶住刀锋转来转去，瞳孔里映出楚戈的脸，毫无表情。
陆剑在看守所跟余醉说：“我当时就知道她是个疯子，没有一个女人，就算一般男人也做不到。我们都打过架，但是普通人打架都是热血冲脑不顾一切，手脚并用。她不是，她控制身体的能力干净利落。我后来才知道她从７岁就开始跳舞，十多年反反复复肢体练习，肌肉的核心控制力超强，但这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毫不犹豫。她不怕打也不怕被打，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也不会害怕，没有情绪，她绝对脑子不正常。”
楚戈：“够近吗，看得清吗？”
再近一点，就把他眼珠挑出来了，陆剑丝毫不怀疑她干的出来，他投降，笑：“看清了，看清了。”
楚戈从他身上下来，她刚站直，就敏捷闪身一退，陆剑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旁边有个黑影冲楚戈扑来，却在贴近楚戈的瞬间被人拦住了。
那扑上来的叫刁龙，他们都叫他阿龙。阿龙方头粗颈，十足伙夫相，陆剑嫌弃他暴戾冲动，但因为长得魁梧凶悍，带去撑场面一个抵五个，而且这人不爱钱没太多心思，唯二爱好就是打架和搞女人，所以是跟陆剑最久的。此时他眼睛直勾勾瞪着楚戈，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身子往前直扑，像要四肢着地的野兽，却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捆住。
捆住他的人是朗杰，也是陆剑的同乡，这人严格来说不算陆剑一伙的，有时候没钱了会来陆剑这里打秋风，帮助一起要债。
朗杰骂了一句脏话，吼：“看什么啊，这他妈狼人变身了要，能不能上来帮一把！”
陆剑赶紧一挥手，其他人上去拦住刁龙。陆剑回看楚戈，楚戈低垂眉眼，面如静湖。
陆剑：“楚小姐，我也不过是想给你和杜少牵个线，你看他对你一片痴心，是不是，你这样的女人跟杜少难道不比跟陈医生实在吗？”
楚戈：“你想搭上杜文旭，我可以帮你，但别再去找陈岚。”
陆剑这下真的觉得楚戈非同一般，他盯着楚戈瞧，难得说了一句实在话：“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样的女人跟杜文旭也亏了。”
沈乔冉：“原来是她让那些人不再去找陈岚。”
余醉：“据陆剑说，后来杜文旭果真花大价钱从他手里把夜店盘走，结果夜店亏惨了，直接导致杜家的债务危机。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杜文旭开始反过来问陆剑借钱，房子车子都拿来抵押，最后弥足深陷。”
沈乔冉皱眉：“楚戈在这其中有起到作用吗？”
余醉：“陆剑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杜文旭有段时间疯了一样在楚戈身上花钱，一掷千金，也不顾自己债台高筑，借钱也要给她买各种奢侈品。现在来看，不管是陆剑还是杜文旭都说楚戈没有从高利贷里拿回扣，甚至也不是她介绍杜文旭和陆剑认识。”
沈乔冉深吸一口气，一瞬间他居然也能体会到蓟风那种深深的挫败：“她真是做得干干净净，就像对陈岚，也没有办法从因果上证明陈岚的死亡是直接由她造成。”
余醉抱臂：“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拿到了她的资金往来，那才有意思。”
沈乔冉眼睛一亮。
余醉：“杜文旭给她转的钱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你绝对想不到楚戈名下有一套房产，东海滨路２７号。”
沈乔冉：“那是最早一块海市的别墅群，现在规划进风景区，可以说是有市无价了，杜文旭真是够下血本的。”
余醉露出隐秘的微笑：“不，那套过户人不是杜文旭，而是杜文旭的父亲杜鹏，事实上那里原来是杜鹏的艺术工作室。”
沈乔冉眼睛一点点睁大，脸上出现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让余醉很满意，因为她笑得很得意，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心意相通，都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
沈乔冉反复摇头：“这里到底有多少肮脏事——那她的资金去向呢，她收了这么多钱，难道都在银行里。”
余醉闻言，脸上逐渐显露复杂的表情，她伸手呼唤侍应生结账，又对沈乔冉说：“我现在带你去看她收的钱都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