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冉一路开车,余醉指路,最终在一家基督教堂前停下。沈乔冉拉了手刹,两个人静坐在车里,一起望着远处蓝天下肃穆的十字塔尖,俱是无言。
沈乔冉:“你别告诉我,她把钱都捐给了教会。”
余醉解开安全带,示意沈乔冉下车,两人往教堂走去:“事实上是教会名下的公益组织,临终关怀、儿童保护、残疾人护理、精神疾病康复互助小组一类的。”
他们走到教堂大门前,忽然之间满地的鸽子同时扇动翅膀,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飞上天空,广场上的人都仰起头,这些鸽子在天空中不断盘旋。
突然有行人说:“看那边!”
余醉转头看,居然又有鸟群乌泱泱从天边飞来,与群鸽交替飞翔,在云层中起起伏伏,如同交汇的队列,彼此规律变化队形,传递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信号。
余醉看呆了,唤:“沈乔冉快看——沈乔冉?”
没有回答,余醉转身,四处寻找沈乔冉,最后在教会事务办公楼外找到他。沈乔冉正在一面墙前,墙上挂了工作人员的名牌和照片,余醉走上前,问:“你在看什么?”
沈乔冉指着一张红底照片,咬着后槽牙笑:“有意思,真有意思。”
那是一张穿着正装的男性工作人员的红底标准6寸照,下面名牌上写着,志愿者:李正楠。
郑岩和同事去领嫌疑人。嫌疑人是陆剑案的同案犯,朗杰,38岁,男性,郑岩快速翻看证据材料,掀动的手指忽然停住,他的目光停在被害人杜文旭的签名上。
朗杰坐在讯问室里,长腿伸直,靠在椅背上,被卡主的屁股不舒服地挪动,他说:“这事儿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是帮忙陆剑要过几次债,但我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就在边上看看,也没拿到一分钱好处。”
郑岩:“那你去干嘛,凑热闹?”
“还真是凑热闹,”朗杰说,”我跟陆剑有时候一起吃宵夜,那吃着吃着说去收个账,我总不能不去,就带着一张嘴来吃饭,有点事就跑了,也不好混啊。”
郑岩:“杜文旭认识吗?”
朗杰:“不认识。”
郑岩:“想好了再回答。”
一秒,朗杰答:“想好了——不认识。”
郑岩厉声:“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指认你也是参与者!”
朗杰皱眉,真是一脸冥思苦想的表情,最后拷起来的双手往桌上一搭:“我能求助给点提示吗?”
“我真的——”朗杰没能说完。
郑岩突然开口:“他有个女朋友,很漂亮,非常漂亮,你有没有印象?”
朗杰微黄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动了动,慢慢定住,他微微眯起眼睛,晃动了一下头:“你这么说,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他没有注意郑岩慢慢收紧的拳头,昂起下巴,突然咧嘴一笑:“你早说嘛,这个什么杜我是没印象,他那个女朋友确实少见,太少见了。”
白浪翻滚,一艘游艇破浪而出,朗杰站在甲板上眺望前方的小岛。陆剑走过来,与他凭栏而立:“姓杜的游艇。”
朗杰嘶一声,说:“我怎么听说他都问你借钱了,还这么敢出手。”
陆剑眯眼乐:“尽管花球,出手越快,更快爬回来找我们借钱。”
朗杰:“不怕他还不上?”
陆剑:“他还不上还有他爸妈的棺材板,你操什么心?”
岛上的酒店已经包下,早有礼宾迎他们,他们坐电动车穿过热带风情的园区,一路上不时有杜文旭邀请的比基尼美女与他们招手,朗杰对美女的阈值比较高,但陆剑这帮子人哈喇子都要流下来,只除了刁龙。朗杰觉得奇怪了,这家伙往常最喜欢搞女人,此时却目不斜视,一张匈奴似的脸十分阴沉,双眼阴翳难测。
到了别墅区,杜文旭早就在等他们,还有他的漂亮女朋友楚戈。这是朗杰第二次见到她,和上次夜店惊魂不同,此时的女人穿着一条印花长裙,柔柔袅袅,坐在别墅外的湖畔藤椅上安静看书,似湖面上一朵迎水摇曳的白色山茶花。她并没有理陆剑他们,陆剑这个人欠得很,喜欢撩猫斗狗,但吃了上次的亏,内心里对这个女人有惧意,也没上去,两边倒是谁也没搭理谁。
如果不是后来刁龙搞出的事,这次聚会可能也就平静欢愉地结束了。
夜晚,湖畔的绿丛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落下漫天星子,倒映着幽幽的深沉柔波,似裁下的一截银河。本是十分宁静怡人的夜晚,却被别墅里这群男男女女欢闹声打破。
朗杰喝多了酒,醉意朦胧出来撒尿,看到刁龙气势沉沉一闪而过,他好奇跟上去,倒是看到楚戈坐在湖畔藤椅上,白日里看的书反扣在手边,她正擎着一杯酒独饮。这美人湖边独酌本是美景,但不知为何她独坐中宵的样子却看起来有一种小孩找不到玩伴的落寞可怜。
正在这时,楚戈突然起身,湖面上一阵微风掠过,湖水起了淡淡涟漪,她转过身,朗杰再看她,哪有什么孩子似的可怜可爱,只有一股难以掩盖的兵刀煞气。
“出来。”她低斥。
朗杰心中一惊,正要迈步,刁龙先从绿化阴影中走出来。不知是不是黑暗加身,他比平日里看还要高大魁梧,他没往前走两步,路灯投下的巨影已经压住楚戈。
朗杰站这么远都能听到刁龙粗重的呼气声,他说:“医生死了。”
朗杰没懂什么意思。
刁龙:“姓杜的也要死。”
朗杰这句听懂了。
刁龙又上前一步:“你是我的。”
他话音未落,就扑上去,楚戈敏捷闪身,可她穿着凉拖鞋,脚上打滑,绊了一下,白细的手腕落进了刁龙手里。楚戈没有一般女人的停顿,反手把盛酒的玻璃杯杵过去,那杯子磕碎在刁龙头上,红酒混合着血液淌下,但他好像完全不受影响,皮肉的疼痛流血似乎都不在他身上,只管把楚戈拽进怀里,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嗬嗬声。
楚戈正要喊叫,被他一下扼住了下巴,那声呼救便成了闷哼。朗杰看得心惊,正要冲上去,楚戈却更快,她本一直往外试图脱出刁龙的掌控,这时候反而主动迎上去,刁龙一愣之下,被她箍住,她轻盈攀上他,双腿环住他的腰,整个人往前一扑,刁龙重心不稳竟然被她带着仰面倒进湖中。
哗啦一声,落水声四惊,这回所有人听到动静都涌出来,大呼小叫,杜文旭踉踉跄跄奔出来,呼喊着,怎么了!怎么了!楚戈?!
朗杰:“这样闹了一场,杜文旭很生气,阿龙毕竟是陆剑的人,搞得陆剑也很没面子,最后以勾了一笔杜文旭的债务把这事儿结了,陆剑平白赔了钱,气得回去以后就赶走了阿龙——说起来,你们抓到刁龙了吗?”
朗杰没得到回答,对面那个主问的高大警察突然站起来。朗杰下意识往后一仰,怕他动手,他见过太多顷刻间的风云突变,这警察从坐下开始就不对劲,此时已经到了临界值,虽然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郑岩把垂在身侧的手握紧,稳住身体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黑色的眼睛沉沉看着朗杰,暗不见光:“说,她的名字。”
沈乔冉看着手机上“郑岩”的来电显示,微微一愣,他没想到郑岩这么快能主动联系他。沈乔冉接起来,还没开口,郑岩直接说:“我有话问你。”
沈乔冉听他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直觉不对,怕他出事,马上说:“你在哪?我去找你。”
郑岩说完办公室见,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总共十几秒的电话让沈乔冉心绪不宁,等铃声突然再响起,他竟然心中一跳,他接起来是余醉,余醉说:“你猜我发现什么——”
沈乔冉打断她:“我没时间,我现在要去办公室找郑岩,我怕他出事。”
余醉心里一惊,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赶到,郑岩的办公室亮着灯,沈乔冉推开门,郑岩坐在办公桌前,他抬眼看向走进来的沈乔冉,可能都没注意到跟着走进来的余醉,直接说:“把你查到的全部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
沈乔冉喉头动了动,轻点头,余醉在身后把办公室门关上。
楚戈握着手里的手机慢慢退到床沿,三天了,郑岩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楚戈拨过去,也没有人接,刚刚,她再次打电话,就在楚戈以为不会接通时,郑岩接起来了,楚戈刚张口,电话又被挂断了。
她看着手里的手机,把细白的双腿收上床,她慢慢抱拢自己的双膝,就像一只收拢羽翼的小鸟。
郑岩把楚戈的电话按掉,他抬起眼皮看着面前的沈乔冉,说:“还有吗?”
“暂时就查到这些,”沈乔冉说,忽而转向余醉,”你之前说有新情报,是什么?”
郑岩目光转向余醉,余醉轻咳了一声,她一直看不上郑岩,但不知为什么此时被他看着竟然心里发怵,他现在给人感觉如泰山压顶。
余醉稳一稳情绪说:“李正楠原来很早之前就跟陆剑有接触,为他们做过律师和法律顾问,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参与了。因为没有并入我办的杜文旭的案子,所以我一直没发现,现在才知道他作为证人提交了早期的很多关键性证据,现在正在核查,他在供述里称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他在上帝面前忏悔了,他会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承担责任。”
沈乔冉:“你怎么看,他不会不知道楚戈对教会的捐赠。”
余醉:“我猜忏悔是真心的,但人的本性也不会大变,只不过从唯利是图的讼棍转变成一心为上帝和教会服务的使者。我推测他和楚戈有私下接触,楚戈的捐赠让他愿意出来指证。”
沈乔冉点头同意,叹道:“我不得不佩服楚戈把所有的人都算进去了。”
“所有人?”郑岩突然开口,他的嗓子好像黏住了,十分低哑,他看着沈乔冉,”也包括我们?”
沈乔冉与郑岩多年知交,明白他的意思,他直望郑岩,认真道:“你想听?”
郑岩:“说。”
余醉来回看两人,还未懂什么情况,沈乔冉站起身,他走到办公室的白板前,擦去以往留下的案件记录,接着拿起记号笔开始边写边说。
“七年前楚戈遇到李正楠,两人开始交往,当时李正楠是吉盛公司的律师,和陆剑等人利用法律漏洞诈取被害人钱财,半年后李正楠因为毒驾遭遇车祸——我们假设这其中没有楚戈的参与——在市立医院抢救后捡回一条命。”
“李正楠在医院康复期间,楚戈认识了医生陈岚,得知李正楠患上严重癫痫后,楚戈甩掉李正楠,转而跟陈岚交往,并在教辅机构担任教务。在此期间,她认识杜文旭,杜文旭当时还在英国读书,但两人之间已经发生暧昧关系,杜文旭指示陆剑等人不断骚扰陈岚,导致陈岚抑郁症加重,一年后自杀身亡。”
“楚戈在陈岚死后跟杜文旭在一起,并鼓动杜文旭投资陆剑的生意,导致杜文旭出现债务危机,期间她不断索要杜文旭钱财,并有可能暗示他向陆剑借贷,最终导致杜家破产,杜文旭锒铛入狱——这其中不排除她同时和杜文旭的父亲杜鹏有不伦关系。杜家覆灭后,楚戈跟李正楠私下交易,以对教会的巨额捐赠换取其出来指认陆剑等人。”
沈乔冉的记号笔最后一笔箭头划回”李正楠”,停在他和”陆剑”之间,他望向郑岩,郑岩一动不动:“继续。”
沈乔冉深吸一口气,说:“接下去是我个人的推测。我认为从楚戈以上的行为模式来看,她十分聪明,擅长伪装温柔无害的形象,能敏锐地发现人事的漏洞以此来掌控和操纵。她有极强的破坏欲,报复心深重且敢于铤而走险,却不冲动,能巧妙地规避风险,她有很强的自制力,能长时间压抑自己,但一旦爆发,非常危险——她具有明显的犯罪人格特征。”
他停下来,好像是只讲给郑岩一个人听。
郑岩:“继续。”
“在解决杜家和吉盛公司后,楚戈短暂的兴奋又马上陷入空虚,她开始寻找新的猎物,”沈乔冉的记号笔在白板上停顿了一下,还是快速写下了自己和郑岩的名字,”我是杜文旭的发小,我怀疑她一开始是冲着我来的,但是她发现我在感情方面很空白,她没有找到我的弱点。”
“不,她找到你的弱点,”郑岩目光幽深,”是我。”
沈乔冉持着笔,无言。
余醉小心地说:“郑岩,你还记得她最开始是怎么找上你的吗?”
郑岩想到在那家缥缈着白色纱帘的海滨咖啡馆,他第一次见到楚戈。春天,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长裙,背对着他坐在二楼面海的吧台,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裙角轻荡。
郑岩想起自己问她,怎么坐在这里。
楚戈头向窗的方向偏了偏,也有些紧张的样子:“我想对着窗户可以看到海。”
郑岩抬手捂住眼睛,热烫的泪水从指缝中滚出,他喉咙里发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低嗥。她说她没有骗过他,但他们第一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她就在骗他:她在观察她的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