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大潮,村里选了一天摆戏吃酒。静慈庵的众俗家弟子都被允许下山玩耍,楚戈一早被师姐唤醒,还在梦里就迷迷糊糊跟着下山,去的还有刘瑛,她欢欢喜喜,一路无声动着嘴唇,在山路上折了一只半枝莲,插在楚戈头上。
到了村里,渐闻敲锣打鼓的声音,楚戈慢慢醒过来,身旁刘瑛兴奋地拍手。三人循着声音到了礼堂,有的压腿,有的坐在板凳上手里握着乐器调音,戏台上还有人在来回走台,但所有人里楚戈一眼认出那女人。她穿了一条银白色的连衣裙,腰间系着宽腰带,黑色长卷发扎起,脱去墨镜是圆而小一张脸,弯眉圆眼,眼尾延长出去,似蝌蚪尾巴,她笑起来甜热浓蜜,很招人喜欢的长相。女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正与人闲话,谈笑间瞥见她们,热情招手让她们过去,师姐牵着楚戈走到她身边。
女人托着那小孩颠一颠,笑:“文文,看这个小姐姐漂不漂亮?”
那小孩只有两三岁,也已经知道寻找同类,本来转来转去的脑袋,转到楚戈这儿便不动了,盯着她瞧。
师姐在一旁坐下,伸着脖子东张西望,那女人笑瞥她一眼:“他不在这儿。”
师姐听了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自去玩耍了。女人轻笑一声,这时,有人过来说:“就这个女孩子吗?”
女人点头:“是不是可漂亮的丫头?”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领着楚戈走去后台,刘瑛跟在后头,兴奋得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在后台找出漂亮的小鱼服给楚戈穿上,又把她抱到椅子上给她化妆,楚戈看到另有差不多大的孩子依次被领进来,她仿佛回到了幼稚园新年舞台,有点紧张又很激动。刘瑛在旁边弯腰看她化妆,她看不过瘾,还要上手,化妆师稍转个头,她就拿了口红卷出,手指一抹往楚戈额头上点了一下。化妆师回头一看,抢回口红,骂:“傻子,一边玩去。”
刘瑛听不到,依旧乐呵呵的。化妆师白她一眼,伸手扶着楚戈下巴给她抹口红,口红刚贴上楚戈的嘴唇,小女孩张嘴,上下牙齿一并,口红断了,化妆师急忙抽回,气得骂人:你这个小孩!”
楚戈无辜地看着她,把嘴里的小半截口红吐出来。
“小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肯定是嘴馋想吃糖了。”女人熟悉的带笑声音从身后传来,楚戈转过头,6岁的楚戈还以为看到了仙女。眼前的女人换了一身广袖华服,外头轻纱缥缈,髻上翠翘金钗,腰如杨柳,步履款款,她经过楚戈身边,顺手轻推了一下她的头,接着言笑晏晏地就把化妆师安抚了。待化妆师走了,她才转身看着楚戈,拿手点了点她:“小坏蛋。”
她看一眼不明所以仍旧开心的刘瑛,在楚戈面前蹲下,笑:“你这小孩报复心这么重。”
她从旁边挂着的包里拿出另一只口红,伸手握住楚戈的脸,细细地给她抹嘴唇,笑着说:“我这支可是名牌,你要是给我咬断了,就把你卖了。”
这天楚戈扮作小鱼倌带着一群小鱼在戏最后一幕跑上台,漫天华彩,仙气缭绕,那华服仙女被簇拥着登上蓬莱仙山。她徐徐转过身,楚戈蹲在台上的角落,痴痴地看着她,舞台灯光下,那些假亮片塑料花如珠如翠,那厚重的粉底和过色的腮红成了芙蓉面,神仙妃子不过如此。
大戏结束了,才开始。
月上中天,大潮汹涌而至,整个世界颠倒过来,水从天来。酒席连片,灯宵如沸,人们吃着喝着,大声笑大声闹大声唱,楚戈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好像误入妖异世界。刘瑛不知被谁灌了酒,嘻嘻哈哈缠着那女人要跟她学戏,女人也不恼,笑眯眯地逗她玩,她站起来,抬手比个兰花指,刘瑛便跟着比,有模有样,那女人便夸她,周围人鼓掌呼号起哄,刘瑛像孩子一样伸手环住女人的脖子撒娇。后来,刘瑛喝多了,那女人嗔怪地笑,把她扶进了一间屋子。
多年以后,楚戈回望一切,她总觉得那屋子是女人幻化出来的,仿佛他们前一刻还在月光照耀的空地上吃酒,后一刻,女人扬手比了一个兰花指,变出一间红瓦房。
楚戈跟着推开门进去,她穿过前厅,跑到卧室,刘瑛脱了鞋子,蜷在床上,迷蒙蒙睁着眼睛,嘴角挂着憨笑。楚戈推推她,她便抬手揽住楚戈,伸手轻拍她,发出呜呜声,哄她睡觉。
楚戈是被吵闹声惊醒的。
一个女人的声音又急又脆:“……你别碰我,找你老婆去!你以为你老婆不知道你的事吗,我告诉你,她一清二楚!不光是她,那老太婆也一清二楚!我还真当你想跟我好,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这是嫖我呢,还他妈一分钱不花!”
师姐。楚戈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她轻轻推刘瑛,刘瑛听不到,闭着眼睛把她捣乱的小手按进怀里。
师姐越骂越污秽难听,楚戈听不懂,却也觉得和父母吵架不同,那些话太可怕了,她恨不得此刻自己也聋了才好,楚戈全身凝缩成一小点,她不再推刘瑛,而是尽力屏住呼吸,藏匿起来。
摔门的声音,接着一切安静下来。楚戈小小地喘息了一口,就在她以为那些可怕的声音已经远去时,她听到了脚步声。楚戈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大,她昆虫一样的直觉让她意识到危险,她用力去推刘瑛,刘瑛残缺的喉咙发出一声沉浸在美梦中的呜咽。
脚步声很快到了床边,黑暗中有粗重的呼吸和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楚戈方才吃饭时从周围的人开合的嘴里不断闻到,但此时这近在咫尺的味道更浓,好像在黑暗中有了实质,沉压下来。一只手落在楚戈头顶,在她的头发里移动,那感觉就像一捧热砂烫着头皮,她全身都在发抖,那黑影一定感觉到了,她听到一声低沉含混的笑声。
那只手很快从她头顶移开,越过她躲避在黑暗中湿润的目光,伸向身旁的刘瑛,那只手揭开刘瑛的衣领,刘瑛藏在衣领下的皮肤在黑暗中如同倾倒的牛奶涌出,那只手伸进牛奶中。
刘瑛醒了。那只青筋凸起,指关节粗大的巨手猛地捂住刘瑛的嘴,楚戈看到黑暗忽然有了躯体,将刘瑛重新扑倒在床上。刘瑛挣扎着挥拳砸向黑影,黑影发出一声哼声,扬起手背打在刘瑛的脸上,皮肉拍打的声音如此清脆,楚戈一瞬间眼冒金星,仿佛是扇在自己脸上。黑影很快意识到刘瑛发不出声音,他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床上撞,发出闷响,刘瑛的头随着撞击偏向一边,黑影轻哼一声,像一只狼一样啃食她的躯壳。刘瑛的脸涨成了粉红,她的躯壳被蚕食,头颅在床单上摩擦,她的眼角漏出的光落下,眼珠转向楚戈。
刘瑛要被吃掉了,她在求救,她在向楚戈求救,可是楚戈不敢动,她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害怕那只黑暗中的怪兽发现她。刘瑛艰难地向她伸出手,像溺水者一样朝楚戈伸出手,也像溺水者一样被汹涌的水流卷走,她不断地起伏,每一次堪堪够到她,便又被肆虐的水推开。
她的嘴开合,无声,但楚戈听到了,刘瑛说,妈妈。
楚戈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啜泣,那耸动的黑影突然顿住了,他慢慢转向楚戈,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眯起,但仍能看到眼皮下微亮的幽幽的光,他咧嘴一笑,呲出锋利的白牙。
嘘,他说。
这是楚戈最后的记忆,最后,意味着她丢失了时间,这时间像伸缩尺一样长长短短,像梦境一样颠倒混乱。她时而发现自己已经16岁了,在读高中,因为缺课太多而跟不上进度,面对试卷上的题目,她呼吸过度,冷汗向沸腾的开水一样扑出,流进眼睛里,刺痛;她时而在医院,精神科医生反反复复问她,你有按时吃药吗,你最近还有幻觉吗,我们来谈谈你的父亲;她时而看到自己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遥控器滑落在地板上,她木然地看着地板上的遥控器,直到妈妈走过来,弯腰捡起来,轻轻塞回她手里;她时而自己在父亲的怀里,她艰难地睁开眼皮,窗外是不断变幻的风景……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刘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