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帘雨幕,静慈庵院前地上青砖清冷湿寒,楚易生独自站在院内一棵梧桐树下,觉得虽是盛夏却有一种秋意,远处空濛山色,近处山坡上红色水杉在淡雨中来呈现一片缥缈的绯色。
“爸爸。”六岁的楚戈轻轻唤他。
楚易生转过头,楚戈站在庵堂前的柱旁,那柱高大雄武,把她比得更小更怯,楚易生心中难受。
楚戈说:“爸爸,我想回家。”
楚易生心中酸楚,但他已经答应了郑琼芳,此时也只能伸手掌着她后脑勺说:“这里很有意思,你适应了就好,比学校自由,过几天爸爸妈妈也会来看你。”
楚戈趴在他耳边小小声用气声说:“师傅说我眼睛坏了。”
楚易生松开她,不解,这时正好郑琼芳背包从后院走出来,楚易生问那师太怎么说,郑琼芳说:“佛家说的色,就是眼睛看到的东西,看到的景象污染人的眼根。六根清净听说过吗?眼、耳、鼻、舌、身、意,我们女儿眼根出了问题,天生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造出种种业障,所以才要在庵里修行。”
楚易生斥道:“一派胡言!”
郑琼芳马上拉他袖子:“佛门重地怎么好乱讲话。”
楚易生甩开她的手:“我看你也是脑子不清楚了。”
郑琼芳瞪着她,强压怒气:“我是脑子不清楚,我宁可我脑子不清楚,也不要女儿脑子有问题!偏她就跟别人不一样,到现在这步,你以为我愿意吗!”
两人竟在这这佛门清净地便开始吵起来,楚戈早已习惯,她站在一旁,手指勾着书包带,百无聊赖,盼着早点回家,她看到一只蝴蝶,轻轻落在手指间上,她用手拢住想给爸爸妈妈看,可是一回头,寺庙空山只有她一个人。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楚戈转过头,郑岩看着她,笑:“发呆想什么?”
楚戈环顾四周,正站在静慈庵山门下,午后光线夺目,蝉鸣,路旁浓密树荫被阳光洗过仿佛绿玉翡翠,山门十分气派,在百级石阶之上,能看到红楼飞檐一角。
沈乔冉和余醉已经先他们一步,爬到半路,这时候站定向他们招手,让他们快点。
郑岩哼一声:“大热天爬山,可把他们兴奋的。”
郑岩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脸色不太好,要不我们在这里休息吧。”
楚戈茫茫然答:“我好像丢失了时间。”
她知道自己似乎又出现了人格解离的状态。
郑岩笑:“那你刚才是睁眼睡着了吗?”
楚戈:“以前师姐妹住在一起,她们告诉我,我有时候睁着眼睛睡着,把她们都吓坏了。”
他们牵着手慢慢往石阶上走。
郑岩笑:“你还有师姐妹。”
楚戈抬手顺过随步伐落下的耳边长发,道:“当然,庵堂中修行的女居士,未出家的尼姑,不听话的小姑娘,多时有十几个。”
郑岩:“你是最小的?”
楚戈点头:“对,我年纪小,没人乐意带我,除了一个人。”
郑岩:“谁?”
楚戈站定,一阵凉风吹过,四周蝉鸣好像都淡去,楚戈见微光浮动,如眼中落下一片湖水,隔着湖水,她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她叫刘瑛。”
六岁的楚戈睁眼醒来,身旁床头上放着一只白瓷瓶,插着一串红蓼,在这黑蒙蒙的房间里十分鲜艳。她躺着,伸手去够,另有一只白白的手伸过来,替她取了,递给她。楚戈看着眼前的花,再看眼前的人,那是个少女,长着一张圆圆的白白的脸,眼睛弯弯地望着她。
楚戈没去接花,问她:“我爸爸妈妈呢?”
少女似听不懂,只把花又往前送了送,楚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门在这时被推开,一个穿着素服的女子端着一碗面走进来,她把面放在床头:“赶紧吃,你爸爸妈妈已经走了。”
那女子见她不动,便凶起来:“你会不会用筷子?你几岁?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快吃,吃完就去上课。”
楚戈握着筷子,端过碗,挑起一根面条吃进嘴里,尝不出滋味,眼泪先落进了碗里。那持花少女一直在旁看着她笑,见她哭了,急忙上前揽过她,温柔替她擦去脸上泪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楚戈被她一碰,便哇一声哭起来,碗翻在地上,面条倒了一身。
这是楚戈进庵的第一天,师傅罚她自己洗衣服,还要把地擦干净,接着去跪经,这些事只有最后一项是她自己做,其余都有那小师姐悄悄帮她做了。楚戈后来才知道她叫刘瑛,是个天生的又聋又哑,别的姐妹说她智力也有问题,都不愿和她一道,她便总和楚戈玩耍。
郑岩:“她是尼姑吗?”
“她没有出家,是山下的人,父母都是信徒,她从小就跟着上山做义工,后来家里人相继去世,她就留在庙里。”
郑岩:“那个什么妙心人还挺慈悲。”
楚戈冷笑:“她人在山中却是红尘客,手上不是念珠,是算盘珠。”
郑岩不解。
楚戈并不回答。
庵堂里开辟了菜地,楚戈跟着去收菜,刘瑛走在前面,楚戈跟在后面,提着篮子,刘瑛弯身摘了冬葵的白白的小花递给她,她用手去摸叶片的茸刺,再摸摸摸楚戈的头,都是毛茸茸的,她歪头冲着楚戈笑。
不上课的时候,她们会到村子里去玩,刘瑛就会掏钱买米糕,用筷子横切竖划,分成小块,再泡一碗糖水,两人蘸着吃。
山中岁月悠长,远离红尘,楚戈过得清醒又懵懂,就像夏日的白日一梦。
有一天午后,蝉鸣盛极,楚戈趴在蒲团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空旷的大殿十分安静,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她抬头看菩萨,菩萨慈目垂望着她,她看着竟然觉得菩萨和刘瑛长得好像。她想着这一新奇的发现,便想马上告诉她。她迈着小短腿跨出殿门,穿过石洞门,后院里架着紫藤,森森绿叶下有嬉笑声,楚戈循着声音走过去,边走边伸手拂过植在路旁的花,芍药、木槿,娇艳欲滴,她的手指碰触花瓣,花瓣轻摆,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楚戈手指微动,隔了岁月光阴,那片花瓣还是从她指尖落下。
一旁郑岩觉得掌心中的手越来越凉,他蹙眉,掰过楚戈的肩膀,轻问:“你怎么了,手这么凉?”
楚戈:“你看到了吗?”
郑岩:“看到什么?”
六岁的楚戈看到了,她倒退一步,紫藤花架下男人放开怀中的女子,女子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把扯开的衣服拉好,斥道:“吓着小师妹了。”
男人不耐:“你们这儿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小的女弟子。”
女人:“老太婆什么人不收,有钱赚就行了,你别看她小,可有意思了,有一双异瞳,听说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夜里睁着眼睛睡觉。”
男人乐了,走上前,说:“让我看看,小姑娘眼睛倒是很漂亮。”
楚戈只觉得一具黑影压来,她转身就跑。她跑出花架,跑过石洞门,穿过长廊,直到砰一声撞到人身上,她被撞得就要一屁股坐倒,却被一双手扶住,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笑意,十分娇润:“诶呦,你这小孩跑什么?”
楚戈抬起头,先看到妙心师傅,才看到她身边的女子,这女人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衬衫,扎在白色的紧身牛仔裤里,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卷发,戴着墨镜,不知是墨镜大还是她脸小,遮去了大半张脸,她的嘴唇红艳艳的,此时嘴角往两边一提,露出洁白的牙齿。
“冒冒失失的,长得倒是很可爱,多大了。”
妙心师傅:“六岁,新来的,爸爸妈妈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小孩却不肯去上学。”
那女人伸手摸她头,笑:“比我们文文大四岁,真乖。”
“你在这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楚戈全身一抖,回过身,一看到那男人从走廊那头走来,便钻到妙心身后,女人见了,笑道:“你看你把小姑娘吓得。”
楚戈从妙心袖子底下才敢仔细看那男人,他长得十分高大健壮,剃着寸头,眼睛狭长,鼻子高挺,有一个方而宽阔的下巴,跟楚易生那样文质彬彬的人不同,这个男人有一种难以直视的侵略感,楚戈觉得他高得好像殿中石柱,楚戈不敢和他对视。
他笑着看楚戈,别有意味地嘴角一勾:“我还被她吓一跳呢。”
那女人,伸手摸摸她的头:“我也被你吓一跳,小师傅,看来我们家和你还挺有缘。”
她又对妙心说:“过几日节里,不妨带她来做个我身边的小鱼倌,她这长相灵得很,扮相起来一定很好看。”
妙心应了,这男女施主便告辞离去,楚戈站在原地,看妙心送他二人,男人慢走一步,转过身来,看着她,微微一笑,竖起食指抵住嘴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