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风没来上课。
楚戈走进教室第一眼就注意到那空着的座位。她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视全班,但在她脑海里,只有唯一的一张课桌,摆在教室正中央,空无一人。
下课铃响,她把班长叫到跟前,问她蓟风怎么没来。
班长:“费老师说找了他家长,让领回去,反省一周,再来上课。”
楚戈感到一阵怒火勃然而起,但她的面色仍然如春雪般平静柔和。她走出教室,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去了费童的办公室。
费童这个人已经临近退休,个子矮小,秃顶,其貌不扬,对待学生威严有度,是那种传统型的师长。学生们不敢和他称兄道弟,但也不反感他,在他们向成年人转变的阶段,需要这样一位严父式的长者规引他们,尤其对那些躁动的男生,费童让他们不敢出格。
楚戈直截了当:“费老师,我来问问蓟风的事情,听班上的学生说你让他家里领回去了。”
费童打着字”唔”了一声,又按了几下键盘,才说:“跟同学打架,这个月第三次了,我让他爸来,我说你回去教好再带来。”
楚戈:“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费童那双略微发黄的眼睛从镜片后牢牢盯住楚戈,楚戈错开了目光,费童盖上笔盖:“我去年开始担任学校的心理老师。”
学校有一间心理咨询室,装修花了好些钱,淡蓝色和苹果绿的墙面,米色软沙发,几千块的咖啡机,墙上还挂着风景画。那天费童本想领着蓟风去办公室,但是心念一转,把人带到了心理咨询室。
蓟风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上拽着校服拉链,那双手指甲一塌糊涂,指缝都是毛刺,指甲盖被咬得烂烂的。他坐在那张沙发上,显得很拘谨,这间房间装潢得太和谐,他是其中唯一的不和谐。、
费童拖了把椅子在蓟风面前坐下,他清了一下嗓子,蓟风背脊一僵,费童注意到了,放软了声音:“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也不用把我当老师,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朋友——你不要嫌弃我年纪大,我心里还是很年轻的。”
蓟风抬起头看费童,眼里有困惑,并没有体会到费童拿自己开涮想活跃气氛的良苦用心。
“你打楚老师了吗?”
蓟风立刻说:“我没有。”
费童:“那怎么回事?”
蓟风又不说话了。
费童叹了一口气,他问:“那这么说吧,你跟我讲一下,你觉得楚老师怎么样?”
蓟风又望向费童,费童试着把话题抛给他:“你喜欢她的课吗?”
蓟风沉默。
费童看着男孩低垂的头,他微微上前,伸手搭在男孩肩上,低声问他:“你喜欢她这个人吗?”
费童办公室里,台式电风扇摆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费童说:“楚老师,听其他同事说你最近交了个男朋友?”
楚戈笑笑:“听谁说的?”
费童:“你是学校的明星。”
楚戈笑:“我要是打算结婚,肯定会给费老师发请柬。”
费童:“我当老师二十多年了,我印象里像你这么漂亮的女老师很少,但也有一个,客观说没你那么好看,但是也很漂亮。她后来呢,跟一个男学生传出了事情,男学生家长闹到学校里,这个女老师下场不太好。”
楚戈笑:“费老师,我听不懂了,你在警告我?”
费童盯着坐在他面前的楚戈:“那天我问蓟风,你喜欢楚老师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不喜欢她,我很讨厌她,她是我最厌恶的人。”
费童又问蓟风,你为什么讨厌楚老师。蓟风不语。费童斟酌了一下,轻声问他:“楚老师对你做过什么吗?”
蓟风再次向他投来困惑的目光,他没有领会费童的意思,他确实还是一个大男孩。
然而,楚戈是个成年人,而且是个聪明的成年女性,也许太过聪明,费童像看水面下一条藏身阴影中的鱼,他紧盯她,就为了捕捉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
“蓟风说他非常讨厌你。”
楚戈表情很意外,费童想难道我真的误会她了?
楚戈:“我不明白这个学生为什么讨厌我,他说原因了吗?”
“他不肯说。”
费童心里有一些判断,青春期的感情本来就很复杂。年轻男学生对漂亮的女老师有感觉,这并不特殊。问题在于楚戈太特别,她身上有一种太过洁净的感觉,是他们接触到最接近于美本身的表达。蓟风这个十七岁男孩对性的渴望强烈却被压抑,他不是唯一一个,却是唯一控制不住做出行为的人,这一点成为被同学孤立的理由。
费童:“楚老师,我瞧你谈恋爱和没谈恋爱,好像没什么区别。”
楚戈笑:“这要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费童心想。楚戈看不出年龄,你甚至难以想象她往前是如何冒失的少女,往后会成为怎样一位琐碎的老太,只觉得她从来如此。费童年过半百,还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个红尘里的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怎么会这般无情,而这无情又不似古井无波,而像春天的冰湖,春意融融却又冰寒不化。
“我看楚老师总像不食人间烟火,但恋爱结婚恰恰是最腻人的事情,仙女嫁给牛郎也变成了朴实开心的农妇。”
楚戈:“费老师又怎么知道农妇开心。”
费童:“农妇有农妇的苦乐,但我知道有句话说的是仙女,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看来仙女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楚戈微笑,费童等着她反驳他,她却说:“说得也是,那我尽量不要当个孤老仙女。”
她笑得和和气气,明明是个冷然的样貌,却又意外的和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甚至看不出敷衍的态度,但你想深入和她聊,却发现话都漂在水面上,她并没有给你往下探的机会。
费童觉得楚戈真的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倒是关于蓟风的事情,是她难得有些破绽的时候,她主动来找他,甚至露出些微的锋芒,至少他可以肯定她对蓟风有不同一般的兴趣,费童怀疑她是否有刻意引诱。
“那么等蓟风回来,我让他当面给你道个歉。”费童说。
楚戈说:“如果他愿意的话,不愿意也就算了,还是小孩子,我不会跟一个小孩过不去。”
她站起来,拉开门,费童跟着到门口,他突然又唤:“楚老师。”
楚戈转回头来。
费童看着她,抬手顶了顶眼镜,严肃道:“蓟风是我班上的学生,也是我的责任,我会管教他,也会保护他。”
楚戈望着他,微微一笑:“费老师真是好老师。”
费童把门关上,走回座位,打开笔记本,打了几个字,又从抽屉里摸出烟,他点燃了夹在手中,沉思。一年之前,那时候楚戈还没报到,学校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调来一个大美女,比明星还漂亮,学校不管男女老师都很好奇。费童至今记得,楚戈跟着校长从办公室出来,站在走道上,正是阳光灿烂的午后,阳光把她映得十分明亮,好像光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