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化学课，走进教室的是朱老师。这位男老师站在讲台上跟大家解释，以后就由他教高二三班的化学，楚老师被调去带一年级的新生了。
他说完，班上刹时安静，有的同学转头往后排看，还有的互相对视，面上表情古怪。高老师：“好了，现在上课。”
蓟风低头看化学课本，整堂课，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下课铃一响，高老师还在收拾，一个女生伸长脖子问：“高老师，楚老师为什么不教我们班了？”
高老师：“学校自然有学校的安排。”
那女生听了，转脸和同桌耸耸肩，同桌趴在桌上嘀咕：“鬼信，绝对是因为那谁。”
高老师走出教室，在走廊上看到了那几个三班的学生折返回来，气势汹汹，他微微皱眉，他特意转到费童的办公室本想提醒一声，可是办公室门锁着，费童这几天请假了。
蓟风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他抬起头，班上几个男生女生围住了他。其中一个男生弯身摘了他耳朵上的耳塞，蓟风”嘶”一声，甩了一下头：“干嘛！”
男生：“蓟风，你应该知道楚老师为什么走？”
蓟风：“我怎么会知道！”
男生歪头笑：“你跟我们这儿装傻，啊？”
蓟风重新把耳机塞回耳朵：“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要看书了——”
他没能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下，蓟风懵了，他按住课桌就要站起来，却被摁住双肩动弹不得。一个女生哭着说：“蓟风，你走吧，把楚老师换回来！”
蓟风愣愣地看着她。
班长指着他，吼：“是你逼走楚老师的。”
蓟风：“我没有！”
“我们刚才去办公室，其他老师说了，楚老师去找校长调班的，因为她怕影响你学习，你的空白试卷还在校长桌上呢！”
抹眼泪的女生回头喊：“大家，我们现在全班投票，看看大家是想要留下蓟风还是楚老师！”
女生径直走到黑板前，在黑板上写下楚老师和蓟风的名字，她转身，昂起胸膛，手背揩过眼里淌下的热泪：“想要楚老师留下的请举手。”
她带头高举手，班上其他人互相看看，也开始举手。
这次她的目光越过整个教室盯住蓟风，大声说：“想要蓟风留下的请举手。”
安静，没有人动作。蓟风模糊的双眼看到女生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一横一划用力写下：零票。
蓟风沉默地站起来，在所有人的安静注视下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了，双目通红，像野兽一样压低视线，逡视所有人，接着把书包甩过肩膀，一步步穿过教室，人人自觉让开，直到他消失在教室门外。
费童赶回学校，蓟风已经不见了，他立刻给蓟风爸爸打电话，现在最希望的是孩子只是回家了。
沈乔冉下班后去了市立医院，这家全市最大的综合三甲医院人总是很多，到了晚上，急症依然繁忙。这几天，他查到了陈岚生前的情况，陈岚是端门岛上人，父母都是渔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在海难中去世了。他童年过得很辛苦，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是他自己争气，考上了晋南一中——也是楚戈现在工作的地方，沈乔冉不知是不是巧合——中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他一个人打几份工，加上学校的助学金，勉强读完了医学专业，期间他表现一直很优异，同学老师对他的评价都很好。毕业后，他进入市立一院，一开始在内科轮转，后来又去了儿科，他自杀时正是他当住院医师的第三年。
这一年他开始频繁出现问题，不时有病人投诉他态度不好，而且还有在坐班急症期间跟病人发生冲突的情况，他的奖金被扣，医院里也传起他的风言风语，说他惹上了黑社会。
秋天的时候，他突然自杀，死因是注射氯化钾混合肌肉松弛剂，安乐死的方式。之后医院才发现他有长期的抑郁症病史，他一直自己给自己开药，隐瞒了这件事。他生前很节俭，死后无亲眷要赡养抚育，留下的钱一部分还了村民当年的一饭之恩，一部分捐给了医院。
一个人活着，如此艰难，不断被打倒又爬起来，最后终于倒下，这样的一辈子在纸上不过数字，沈乔冉不免唏嘘。
他走去导医台问护士，认识一个曾经在这里工作的叫陈岚的医生吗？那护士很年轻，摇摇头，又问身边的同事，都不认识，毕竟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沈乔冉也没想着今晚能有所收获，但他还是习惯性踩点，他看着导医牌，最后走到了儿科，这里和医院其他地方画风不一样，到处是可爱的贴纸和墙画，摆着可爱的卡通公仔，护士站被打造成一个蘑菇小屋，旁边搭了儿童小乐园，有爬爬梯、蹦蹦床、海洋球和印第安帐篷。沈乔冉走到护士站，有个护士问他，找谁？沈乔冉问她认识以前在这里工作的叫陈岚的医生吗，那护士依然不知道。沈乔冉无奈，道谢后转身走了，他走进电梯，按下负一楼，电梯门就要关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进来挡住了电梯门，接着一个高个子穿校服的男生闪身进了电梯。
沈乔冉往旁边让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这个男生在偷看自己，沈乔冉便也看向他，视线扫过男生的校服，看到了晋南一中的标识。
沈乔冉心中一动：“同学，你这身高超过一米二了吧，你几岁了，来看儿科？”
电梯这时到了，男生低声甩下一句，不关你事，就跑了。
蓟风从市立医院跑出来，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听到他询问陈岚的事情便不由自主跟上去，本想和他谈谈，却又被自己冲动搞砸了。他背着书包，站在医院的花坛前，抬头看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没有人喜欢医院，医院代表着病菌、疼痛、伤害和死亡，但是蓟风喜欢这里，这里有可爱的卡通壁纸、有温柔的护士姐姐、有免费的游乐设施，虽然现在看起来滑梯是那么矮，海洋球池不过浴盆大，但是那是他曾经每天最喜欢待着的地方，他还喜欢躲在帐篷里，让护士姐姐找不到他。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陈岚。
蓟风以为流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他抬起手背用力揩过眼睛，他吸吸鼻子，吞下喉咙中的疼痛，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总是温柔微笑的男人穿着白大褂向他走来。他抬手摸摸他的头：“我们风哥，怎么从一个小哭包长成一个大哭包了。”
伴着笑容，蓟风迸洒出热泪，他抠紧了肩上的书包带，在心里一遍一遍说，陈医生，我好想你，为什么你死了，说好要带我去潜水，带我去看北极光，去做海上大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说好要陪我长大，为什么和我妈一样，说走就走！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长大真的很难……
陈岚沉默而悲悯地望着他，蓟风慢慢止住眼泪，他在心里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被她害死的，被那个女人害死的。他转过身，少年人眼里是赤红的恨意，一步步走进迷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