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旭第一次见楚戈是他心血来潮陪女朋友去接她在辅导班上课的弟弟,他走出电梯口听到小孩子吵闹的声音就不耐烦了,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女友了解他的反复无常,乖乖走了,他双手插着口袋向反方向晃过去,那边是教辅机构办公室,他听到一个女人在控诉她不听话的一年级儿子沉迷一款在小学生间风靡的网络游戏。杜文旭厌烦地止住脚步,掉转方向,欲往回走,这时一个清悦的声音慢慢说,别着急,你有没有试过别的方法。
杜文旭顿住了,声音真好听。
那个声音继续说,你知道这是一款什么游戏吗?知道他的密码账号吗?
女人说了游戏名称,却说不知道账号密码。
女声:“你可以查他的充值记录,然后再通过密码找回的方式拿到密码。等拿到账号密码了,你可以试着登录这个游戏,每一次他登录后,你必登录,清掉他所有的成绩,卖掉他的装备,毁掉他的收获,让他永远无法升级,无论多努力都在原地,小孩子的兴趣很快就会转移到别的有成就感的事情上的。”
女人似乎被她说愣了。
杜文旭听笑了,他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口,看到办公室门口挂着照片和名牌,楚戈,一张标准的证件照,没什么特别,除了照片里的人过于漂亮了。当他探头看到那个温温柔柔操纵小陷阱的女孩,他意识到照片还是失真了,不足以描摹她的万分之一。她也发现了这个偷听她讲话的闯入者,她冲他浅浅一笑,接着看回那位寻求帮助的家长,温和地说:“有时候不必要硬碰硬,有很多办法对付,观察他的行为模式,洞悉他的心理状态,知道他渴望什么,厌恶什么,恐惧什么,掌握他这对您来说应该很容易,在生活细节上一点点改造他,一个孩子是没有办法防备他的母亲的。”
杜文旭等到那位感激的母亲离开,仍旧站在原地,楚戈似乎并没有奇怪他为什么不离开,只是礼貌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杜文旭走过去,拉过椅子,反转椅背坐下,他双手搭在椅背顶端,凑近:“老师,你还收学生吗?”
“什么样的学生?”
杜文旭笑:“二十来岁,特别有钱,长得很帅的那种。”
楚戈轻瞟他一眼,淡淡道:“我有男朋友了。”
杜文旭:“巧了,我也有女朋友了,看来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余醉停下做笔录的手,她问:“你是说因为她有男朋友,所以你追了她很久才追到。”
杜文旭:“是,差不多一年多,我那时候还在英国读书,所以并不一直在国内,我们真正在一起是我毕业回国以后。”
余醉:“你毕业回国,她发现跟你有了确实的可能,就甩了她当时的男朋友?”
杜文旭似乎对这个说法有些愣怔,他晃晃头:“不,因为那时候她男朋友不在了。”
余醉:“什么意思,他男朋友去哪了?”
杜文旭声音很低:“死了。”
余醉惊疑:“死了!怎么死的!”
杜文旭垂下眼皮:“抑郁症自杀。”
那是一个阴天,杜文旭一晚上没睡,他坐在自己的兰博基尼里,手握着方向盘,不时歪头看着车窗外,他感觉下腹一直隐隐绞痛,就像童年时期闯祸了被老师提到办公室,老师说我已经通知你爸爸,过一会儿他就来了。杜文旭时不时挪一下屁股,舌头舔过干裂的嘴唇。
这是殡仪馆门口,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他们是死者在人间最后的维系,他留在人世的碎片由这些人聚还于此,他们有的哭泣,也有面容哀戚眼眶泛红的,但更多的人显得木然。他们走出殡仪馆,急着回去上班、接送孩子、买菜做饭、补觉、见客户、打麻将……他们步履匆匆,很快离开,返回人间。
楚戈走出来,她短发只到耳下,穿了一套纯黑的西服,看起来不分男女款。杜文旭不敢冲她按喇叭。
殡仪馆在郊区,远近除了殡仪馆,几乎没有建筑,只有成排的绿树和一条长长的路,楚戈就沿着这条路行走,杜文旭开着车跟着她,也不知道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她停下脚步。杜文旭把车停在她身边,他跳下车,绕过车头,快步走到她跟前。他以为她会流泪,但是她脸上很干净,是空白的表情,他试探着伸手环住她,她没有抵抗也没有挣扎。他肚子的绞痛神奇地停止了,他的心跳又有了稳定的频率,他抱着她,感觉就像从三千英尺的高空降落,双脚着地了。
余醉沉下脸:“杜文旭,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让我自己查出来,楚戈前男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文旭皱眉,拖长了语调:“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是抑郁症自杀。”
余醉:“她自杀的前男友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杜文旭:“他是市立医院的医生,叫陈岚,好像是儿外科的。”
余醉:“你们认识吗?”
杜文旭:“不认识。”
余醉:“那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份信息。”
杜文旭无奈地晃晃脑袋:“检察官,我女朋友的前男友,我怎么着总得打听一下,心中有数吧。”
余醉嘴角抽动,她想郑岩那个脑子连眼前这位都不如!她把双手放回键盘上:“接着说——你们感情怎么样?”
杜文旭:“挺好的。”
杜文旭是被乍然淋在脸上的冰冷激醒的,他睁眼骂,楚戈站床前,手里拿着一滴不剩的红酒瓶。他昨晚的一夜情对象骂骂咧咧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四处搜寻自己的衣服和包,一边骂:“你是不是有病!”
楚戈冷眼看着她:“别找了,我扔了。”
那女人光着身子愣了一秒,旋即转身赤脚踩在床上扑过去,楚戈敏捷地退后一步,杜文旭眼疾手快地抱住那女人,两人一同倒在床上,纠缠在被子里,杜文旭擦一把脸上的湿红,用身体压住抓狂的女人,急吼:“你他妈发什么疯!”
“问这贱女人,他妈的,丢了我的衣服和我的包!”
“我再给你买!”杜文旭一边摁住她,一边试图找自己的钱包、手机和银行卡,”我钱呢,手机呢,楚戈,我手机呢?”
楚戈从地上捞起放酒的冰桶,当着杜文旭的面晃晃,冰一晚上已经化成水了,杜文旭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在水里沉浮。
他怀里挣扎的女人大叫:“她是不是疯子——”
她没能说完,哗啦一声,冰水兜头浇下来,冰桶倒扣在那女人头上。伴随一声闷在铁皮桶里的尖叫,杜文旭飞身扑上去摁住顶着铁桶发狂的女人,他抬起头看着楚戈,楚戈被这画面逗笑了,杜文旭看着她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笑了。
等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杜文旭围着被子蹭到楚戈身边,伸手环住她:“你生气了,我错了嘛。”
楚戈掏出他的银行卡:“归我了。”
杜文旭深呼吸,一个晚上冒出胡茬的下巴搁在楚戈单薄的肩膀上:“我说呢,在你这儿呢。”
他看着她手指一弯,把卡收紧掌心,并没有心疼钱的感觉,只觉得她这样利落冷淡的样子也美得不得了,他亲她白玉一样莹白的耳垂,说:“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楚戈:“你有什么?”
杜文旭得意地凑上去亲她:“我有钱啊,等我们结婚了,你就是杜太太,钱包全部上交。”
楚戈难得认真看向他,疑惑:“你确定你刚跟别的女人睡了一觉,现在和我提结婚?”
杜文旭哈哈大笑:“楚老师,这有什么关系,我跟别的女人睡,但我爱的是你,我想要结婚过一辈子的人也是你。我爸年轻时候也很风流,但他对我妈一直很尊敬爱护,我妈也都由着他、顺着他,最后白头偕老的杜太太也只有我妈一个,我们这个圈子都是这样的,我爸有的朋友还好几个老婆,大家和平共处。”
楚戈:“你不愧是你爸妈的儿子。”
杜文旭打了个响指:“嗳,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楚戈:“你爸妈会喜欢我吗?”
杜文旭觉得她有时候会有一些孩子似的傻气,他被逗笑了,抱住她摇一摇:“当然,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余醉:“你们见父母了吗?”
杜文旭点头。
余醉等他说下去,他却不想说的样子,余醉于是催促:“讲啊。”
杜文旭眼皮抬了一下,语气惫懒:“没什么好讲的,就是约了一起吃了个饭,不是正式的那种,她家里人都没来。”
余醉:“你爸妈喜欢她吗?”
杜文旭:“检察官,这些到底有什么关系?”
余醉:“我问你就回答,哪来那么多废话。”
杜文旭:“那我不想回答,我也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余醉抱着手臂靠向椅背,静了几秒,妥协:“行,那说说你借高利贷的事情,楚戈知道吗?”
杜文旭:“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后来我欠的钱太多,还不上,我跟她说如果陆剑他们找她打听我的事,就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余醉:“陆剑认识她?”
杜文旭点头:“有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玩,楚戈也会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余醉:“她跟陆剑那些人关系怎么样?”
杜文旭好像有点不明白:“她跟他们不熟,她也不会来我们的圈子,因为是我女朋友这层关系,才认识他们的。”
余醉望着杜文旭,斟酌了一下:“你觉得你向吉盛公司借高利贷,楚戈有没有参与其中,她有没有拿到好处?”
杜文旭呆了,仿佛余醉说了什么笑话,他说:“怎么可能!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早就认识陆剑了,远在跟楚戈在一起之前,你在暗示他俩暗度陈仓?绝对不可能,楚戈为什么要这么做?陆剑是什么人,从小没爸没妈混社会,前科一堆,楚戈一个乖乖女怎么敢跟他有牵扯,要不是我,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余醉鼠:“你激动什么!”
杜文旭:“我就是想说你们的怀疑莫名其妙,楚戈怎么可能害我,她爱我!”
余醉冷笑:“你确定?”
杜文旭笃定:“我确定。”
余醉:“理由?”
杜文旭笑:“检察官你没谈过恋爱吗,你对象爱不爱你,你感觉不到吗?”
余醉怔住了,她的手指在鼠标上滑过,笔录页面上光标闪烁,她抬起眼睛:“你今天所说的全部属实吗?”
沈乔冉:“你觉得杜文旭说的属实吗?”
余醉吃了两口面,说:“实话,但不全面,我觉得他有隐瞒的部分,尤其是他父母的部分,我感觉他当时情绪有波动,第一次出现抵触,我记得你之前说沈瑶透露过不喜欢杜文旭的女朋友。”
沈乔冉点头,接着补充:“还有那个陈医生的事情,我也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余醉:“一个男友死了,一个男友家破人亡,这是什么恐怖故事,这要是古时候迷信一点,那就是克夫。”
沈乔冉:“更有可能是杀夫,你知道蓝胡子的故事吗?”
余醉:“那个不停娶新娘再杀掉藏在房间里的黑色童话,有意思,郑岩现在大概就在房间门口徘徊。”
沈乔冉没有心情开玩笑,他面前的那碗面几乎没动:“我去查陈医生的事情,你去跟陆剑了解情况,再查查楚戈的资金往来,我们分头行动,抓紧时间,我之前没有往蓝胡子的方向考虑,我现在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余醉眼里透出疑问。
沈乔冉摇头,有个猜测他不想说出口。
余醉挑起面条,筷子动动,没往嘴里送:“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郑岩说,就算没有陈医生,至少我们现在有证据证明楚戈隐瞒了杜文旭的事情。”
沈乔冉沉默地看着眼前那碗面。
余醉低下头,筷子在面碗里划动,她轻笑:“怕郑岩接受不了?你最在乎的永远是他。”
沈乔冉叹息,语气十分无奈:“余醉,你依然在被楚戈操纵吗?我说了一万次,我跟郑岩就是朋友那么简单。”
余醉突然狠狠把筷子丢进面碗里:“那你告诉我,你正面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沈乔冉好像噎住了。
余醉被他的表情刺痛,她迅速抓过包,起身走人,日料店门上垂着的风铃轻响,沈乔冉看到楚戈的身影消失了,这一次,他坐着没有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