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京都已至夜深,但灯火依旧通明,叫卖、乐曲之声依旧鼎盛,丝毫没有阑珊之象,好似伏在人心之下的暗流,永不停歇。而相比外城的热闹,皇城内虽安静亦是灯火不衰,尤其后宫之中更是艳丽,如同媚影娇桃,盼着龙吟归巢。但今夜帝王无情,如同昭贤殿外,摆放规整的火烛,排排相同,不容一点偏差,以严谨之姿傲视繁华之景。
“陛下,您该休息了。”
这是老太监裘弗第三次催促魏帝了。后者一摆手。
“传旨后宫让她们都歇了吧,今夜朕在这里休息。”
“是。”裘弗领了旨却没有挪动半步,而是朝着殿中其他太监使了个眼色,接着便都退了下去,各自传旨去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魏帝合上手中的奏章,斜靠在龙椅之上问道:
“老鬼,你知道今夜京城中有多少官员还在奔波吗?”
“这……”老太监一时答不上来。
“朕告诉你,六个!太子这边,欧阳鸣、曾曲言、何奇应该还在张栋庭府上,而夏云踪此刻即便在显王那里也差不多该走了,至于剩下的另外俩人身处醉花楼喝的伶仃大醉。”
“唉,皇子官员私相串联,臣子宿妓违制,陛下是否要整治一番?”
魏帝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裘弗,老太监吓的忙把头低了下去。
“哼!整治?现在收拾他们只会把问题藏到更深的地方……让他们尽情挥洒吧!”
“可是这些人推着太子和显王,再这样下去兄弟之间矛盾越来越深,局面愈演愈烈,到了手足相残的地步,陛下可就难收拾了。”
魏帝冷冷的一笑:
“呵,朕要的就是手足相残!”此话一出,裘弗吓得愣住了。“朕自从坐上了这个皇位,就不在奢望亲情二字。在二十年前,大魏兵败,孤榕挺身愿为国作质,在朕心中太子之选只有他一人,直至今日乃至未来,绝不更改。但榕儿太仁,抚民虽无缺,但治国则不能,所以朕要逼他!逼他抛却信仰,断了手足,绝了恩义,唯留一丝慈念足以匡扶国家便可。”
“那显王不就……”老太监听得是冷汗直流。可魏帝却没有丝毫动容。
“他的牺牲是必然,也是有价值的,不仅仅如此,他身边的那些人,还有太子身边的那些人,自诩聪明,以为能够谋划天下,画地为盘,执棋所乐……哼哼……呵呵……哈哈!”
魏帝突然放声大笑,然后突然站了起来,面对如此的突然其来动作,裘弗吓得跌到在地上。
“陛……陛下?”
魏帝没有理会,继续说自言自语的说着:
“到头来,他们会发现自己才是棋子,朕的天下,永远只有朕一人执子而已,等达到目的之后,朕会将这些个子儿不分黑白,全部拿下,陪朕同下黄泉!也……只有这样,棋面都干净了,吾儿才能毫无顾忌尽情施为。”
“陛下圣明……”
裘弗收敛了自己的慌张,擦了擦脸上的汗。忙跪下恭颂。
魏帝说完之后漫步走下台阶,然后朝裘弗招了招手,后者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
“把太子给朕看紧了,别让他往迦陀和尚那里跑,免得落下口舌。”
“是。”
裘弗正欲去安排,却被魏帝一把揪住扯了回来。
“桌上的那堆奏折,朕来回看了三遍了,没什么问题,发给门下省审议。然后让奴才们上来吧,朕也累了。”
“是。”
裘弗回到桌前,抱起奏折,快速的出了殿门……这一天算是过去了。
翌日,远在魏国边境琼州挞城,天还未亮,城门便已悄然开启,一群侍卫守着一辆马车,等待着即将来到之人。过了片刻,一个肤色白净,眉眼细长,面带微笑的俊俏男子穿着法翠色长衫,一手拿着玉笛,一手牵着女子的娇手,缓步朝这边走来。而他身边的女子一身豆绿配着白皙的肤色如含苞欲放的花蕾,笑容亦甜,甚有灵气。
“南彩,此去帝都路途遥远当要小心,到了京城莫要忘了为兄交代的事啊!”
男子说话甚是温柔。
“知道啦,你从昨夜起就交代了数遍啦。若不放心,何不亲为?”
“我倒也想,只是皇命在身,还得劳烦妹子了。”
男子说话间,嘴角一翘,双眼都快眯成了缝。
女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懒便是懒,莫要找其他理由,还有这笑容留着对付其他女人吧。”
“诶~我的笑容可是出自肺腑,何来对付一说。”
“呵……行了,回去吧。”
二人来到车前,女子小心的钻了进去。
“爷,时候不早了!”
为首的侍卫朝男子行了个礼,后者笑着微微颔首。车驾随即缓缓前行。
男子手持玉笛静静的看着,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甚、待这一行人消失在了远方,才回身进城。在他身后始终跟着一个小胖子年级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多嘴问道:
“先生,您是不是不喜欢南彩姐姐?”
“何出此言,”
男子好奇的回头看着自己的小跟班。
“马车走的时候,您似乎很兴奋。”
“是嘛?”
男子假装思考了一番,拍了拍那圆润的小脑袋。
“或许是因为她不在,我就可以不用早起了。”
小胖看着男子得意的神情嘀咕道:
“恩,果然好懒。”
“诶,养足精神,才能有力气做事。阿宝,莫要学小妹诽谤我!”
“……那先生现在何往?”
“今早天气真好,自然是去书院看书了!”
“之前陛下不是来了圣旨,命您寻人,怎能如此懈怠?万一误了时限,可是会掉脑袋的!”
小胖虽然虎头虎脑却也晓得,皇命不可耽搁,可这男子却似乎毫不在意,把玉笛竖在眼前,假作窥视状。
“恩,那阿宝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那不简单,您身为琼州、浦坊、昆平三州节度使,只要一声令下,县太爷们还不把边城全都搜个遍,那俩人即便功夫再高,只要露面总会被找着。只要发现了行踪,您堂堂大魏智中双花的叶南薰,随便使个什么计谋,不就手到擒来了吗?”
“恩!说的好说得好!阿宝,继续!”
男子摆出一副崇拜的表情看着小胖。
“只要人逮着了,压到堂上,不归附就打屁股,打了还不归附就拖出去砍脑袋,然后就交差了!”
小胖说话间威武极了。
叶南薰笑容可掬的弯下身子用手捏了捏这胖嘟嘟的小脸。
“好!阿宝大人真棒!来人!”
“大人又何吩咐?”
身后的卫士们上前一步来到叶南薰和小胖面前。
“去,把我的官服和官帽取来,给阿宝大人穿上。从今天起他就是三州节度使了。”
“啊?”
侍卫们楞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叶南薰继续捏着那小肉脸舍不得撒手。
“阿宝大人加油喔!从今天起节度使衙门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家伙一撒手捧着玉笛,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只留下呆如木鸡小胖和一群侍卫。
“大……大人”
侍卫们无所适从的看向小胖子,后者用肉呼呼的手掌往脸上一拍。
“哎哟,妈呀,你们还真信啊?快跟上他,咱们大魏不会武功的官员就这两傻子了,千万别又弄丢了……”
在挞城中叶南薰的任性妄为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事情,对于他的随从来说伺候这位爷比跟迦陀开战更难应付……
而与此同时的帝都,群臣们也齐聚在了朝堂上,他们两股颤颤,谨小慎微,等待着魏帝驾临。
“陛下到……”
随着裘弗一声高喝,群臣跪拜,齐呼万岁,魏帝缓缓走进武英殿,龙行虎步之间,双眼直视前方,上座龙椅,傲视群臣,一举一动皆雄壮霸气。
“平身吧!”
见群臣起身站定,裘弗这才又喊道:
“朝议开始。”
而就在他声音落下的数秒之后,魏帝先行开了口:
“前几日,中书省给朕转陈了一份折子,是西都刺史许尚德写的,意在改革官员任用制度,提议开放寒试,选拔除士族与武林门派之外的有识之士入朝为官,今日就此为议吧。”
魏帝说着将手中的奏折丢在了桌上。朝臣们开始躁动了起来。
“陛下。微臣记得,在彰武六年,中书省就曾提议开放外试选拔天下才俊,不论出生,不论名望,只要考核通过有能者皆可入朝为官,结果朝议论了三天,最后还是陛下决断只选拔名门士族子弟,与江湖大派显赫能为者作入选标准,这才有了大魏二十年来的突飞猛进,如今中书省又老生常谈,再开此论,乃动摇国本之举,敢问中书令萧相爷是何居心?”
魏国源于北朝,乃以士族大阀而一统天下,当今陛下也是扉阳陈氏大姓之后,在与迦陀战败之后为充斥国力,魏帝将江湖势力引入朝堂,已是非议不断,如今再提,自然触及朝中大族利益,朝议大夫薛莱玄按耐不住首先发难。
而作为百官之首的中书令萧房,是大魏改制之后最早入朝为官的十二谋臣,他不但是大族之后还是江湖名门泰松派的前代辅师,在文臣中武功也许是最高的,不仅如此有着天聪绝明的称号的他,入朝之后便得到魏帝青睐,已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便坐上中书令的位置,这一待便是十六载。当初而立之年的风华正茂早已褪去,如今一头白发的他,微微额头稍抬,谨慎的用眼睛往前瞟了瞟龙椅之上的另一个老头子。
看他这幅模样,魏帝心中暗骂,这个老滑头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的表情看透了才肯开口,真是坏透了!
“看朕做什么?这是朝议,薛卿问的是你!”
萧房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那臣就放肆了!”
说着只见他跨前一步,来到殿中,然后转身面对薛莱玄。
“请问薛大人,这折子是老朽写的吗?”
“……不,不是。”
“那西都刺史许尚德可是臣的亲戚好友亦或门生故吏?”
“不……也不是!”
“那你凭什么质问老朽?”
“这……”
朝议大夫薛莱玄一时口快,没曾想到老头子会抓着话中的不严谨倒打一耙,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什么……没想清楚还要好意思说话,就是因为门阀士族中有你这样不带脑子的东西,才会被人诟病朝中才者匮乏!知不知道?”
薛莱玄被骂的面红耳赤,连忙退了回去。这边按下那边又起,中大夫安丰孝随即而上。
“原本早已议定的国策,如今只因一道奏疏便要重启,如此朝令夕改,薛大人质问中书令有何不妥?”
“不妥!”
萧房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的撸了撸衣袖,拿出骂街的气势。
“萧相,莫要殿前失仪。”
老太监裘弗嫌弃的撇了一眼,这十多年来他没少提醒他。
“咳!”
萧房咳嗽了一声,甩了甩袖子,故作收敛。
“安大人,此议已时过二十年,我大魏户籍从百万之众骤跃亿万,然士族大家人丁不足零头、加上江湖门派也不过十之一二,而天下百姓以及奴役则占八成!若不予怏怏之众仕途渠道,一旦士族沦落,武林残暴,则大魏江山不稳。西都刺史许尚德之言关乎社稷,难道不值得一议?”
“荒唐荒唐!萧相危言耸听,许尚德所奏言过其实,霍乱国本,还请陛下明鉴!”
“荒唐?安大人,令公子无名无望、无才无德却以士家之身任职华州昌南府下细甘七品县令,任期不到三年,政事荒废,却娶了九房小妾,民怨沸腾,吏部多次问责,您的叔叔华州长史安琼温却极力为其遮掩,导致治下七乡民众揭竿而起,而令公子则视若无睹,最终因劳于房事而死。这叛乱方才平定不久,陛下盛怒未消,令公子被弃尸于荒野,尚存豺狼恶犬之腹,安琼温的脑袋也还在华州城高悬,此即为国事亦安氏家丑,难道也是危言耸听?”
别看萧老头子一把年纪,辩论起来,舌尖如绽莲花,句句捅在中大夫安丰孝的心口上,吓的他冷汗直流,不敢看向魏帝,颤动的退回了臣位。
“陛下,士族中虽有顽劣者,但凤毛麟角,乃个别之例。而普通民众,低微奴仆因门风、家教缺失导致参差不齐,所坏者更多,一旦录用,手中有权利,朝廷更加难以约束。
”这次总算站出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了,御史中丞柳贵节继续上前争论,而萧房却冷眼一撇,毫无动容。
“柳大人是否患了疯疾,忘了吃药便上朝参议?”
“你!陛下!萧房……”
“我什么我?朝廷就这几个衙门,缺位也不多,不会因为不录寒门而减少,更不会因录用而增多。用人标准如果觉得太松亦可收紧,有何难哉?御史中丞说话言不对路,反常的很,老朽关心你身体康健,怎还动了怒啦?”
后者无言以对,只得咬着牙退了回去。一时间萧房口舌之芒横扫全场,士大夫们即便有怨气,也难有匹敌者。眼看着朝议几乎快成了老头子的个人秀时,有一个人,从群臣中默默的走了出来,看着所出的位置便知职级不高。
“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我大魏继北朝而御八方,之所以能一统六合全赖士族支持,萧相所言我大魏普民和奴役之人口占国八九不假。但所交课税却不及士族三成,国家运转源于钱粮,此乃命脉,因此国分权于大族,共掌天下,彰武五年,大魏耻败于迦陀,陛下圣明,开尚武之先河,引江湖豪侠入朝堂,迫士族舍书香之风,割权以为国强,如今又要贵胄屈身与下人同朝辅政,此举犹辱豪门声誉,比让权更寒士者之心,有动荡根基之危还请三思。”
此人话一出口众臣皆异,倒不是言语惊世骇俗,而是其身份令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