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孟儒年便把他和岑娘相识的经过都说了出来。
“岑娘是大概一个月前，萧行智引荐给我的。不过那时候，萧行智并没和我说她的身份来路，再加上当时岑娘穿着成熟，我很自然地将她当做普通的书寓女子，没多想。但是在行过那事儿后，我发现岑娘还是个黄花，然而书寓并不允许新人出堂差，我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后来我就去找萧行智。他说了不少一无所知的话。我好歹也是个探员，不会连这种谎话也识不破，便觉出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控制人脉。生气是生气，可是老实说，上海不少商人用这种手段来稳固自己的地盘，我也不是头回遇着，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就是觉得萧老板太不信任我，再怎么说也有家里这层关系在，何必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另一面，我也不想和萧老板撕破脸，试探了几回，发现岑娘好像并不是萧老板的眼线。我就没赶她走。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岑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
孟儒年疲惫的脸上，浮出哀默。
他垂着头，虚望着桌子边缘一角，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
“不过我也看得出，她怕我。不，也不一定是在怕我，而是怕所有的人，我送她东西她从来不敢要，相识一个月，也只接受过一样，就是那条金花项链……那天该是我头一回见到她笑吧。还挺好看的。”
他又沉默了片刻，喃喃说道，“虽然不能承诺她什么，但我是真想好好待她来着。”
江不遇停下笔，抬头看了眼孟儒年。
这是他头回在这位少爷眼里看到这样的表情，虽然不至深刻，但也不乏真情。
想来，他说得该是真话。
江不遇转了下笔，继续道：“那为什么要去同仁辅元分堂砸人头？若真按你所言，你难道不该更积极地调查这桩案子，将杀死岑娘的凶手拽出来的吗？”
“我当然想！”孟儒年激动地卷起十指，可很快，恼火就变成了一丝怯意和顾虑，“可是，可是这种事实在拿不上台面。关键还涉及命案！还是被那些报馆报道过的命案！”
孟儒年想起这些，愈发烦躁，不断地扣着桌缝。
“反正岑娘只是个女工，如今又不在了，即便抓到凶手又能怎么样？掀不起什么波澜。可是对我的影响就会很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大自鸣钟马上就要升职考核了。如果那些报馆突然开始胡写八道怎么办？我的脸，不，我家里人的脸该放在哪儿？你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不行！我要顾及的事情远比一个岑娘多得多！！”
远比一个岑娘要多得多。
果然，到头来，所谓的情真意切，也不过尔尔。
江不遇淡漠地哼笑一声，只是自己也并非什么良家子弟。
诸如此类的事情，或是已经见得太多，早已引不起他任何的伤春悲秋。
他只是冷静地思索着孟儒年说的一切，尤其关于萧行智私下送女人的事。
半晌，江不遇才再次开口：“那在你看来，最有可能杀死岑娘的人是谁？”
孟儒年的气势骤然消散。
他垂着凝思，但似乎又没再回忆蛛丝马迹。
而是在权衡，权衡有些话是否应该说出。
江不遇看得出来，悄然推了一把：“虽然平日里我们多有不和，可一旦你被锁定为凶手，对我们大自鸣钟，对我，都不会有好处。我是真心想要帮你一把。”
他稍稍前倾身子，双目直逼孟儒年。
“我所知道的孟儒年，可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既然你和岑娘相处过一段时间，你难道就没想过从岑娘这里，反得到一些对你有利的事吗？”他沉下声，一字一句，“你要知道，现在你可是杀死岑娘的最大嫌犯，也是最大的替罪羊。只有说出实情才能扳回一局。何必还顾及那些想要让你顶事的人？”
孟儒年脸色很是难看，但也确实没办法反驳江不遇。
在这个世上，人都是现实的，生死面前，更没有什么人情可言。
孟儒年忍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咒一声，说道：“岑娘是被人勒令封口的，但……我确实从她这里隐约得知了一些内情……一些交易内幕。”
他放低声音，冷冷说道，“其实岑娘根本就不是因为缺钱而自愿投身男人，而是被萧行智威胁才去做这些的。除了她，好像还有别人。”顿顿，“我有岑娘画押的口供。就放在我自己住的小洋楼里。二层书房，书桌右数第二个。另外，家里还有些岑娘的用品，兴许也会有些其他证据，谁知道呢。总之你自己去看看吧。”
江不遇的眼底登时划出一丝光亮。
孟儒年手上果然有东西。
且探员不同平常人，既然收集了证据，肯定是有效并有直接威胁性的。
一种很久没有过的亢奋感在江不遇身体中流窜。
那是将原本的圆圈，突然打开一个缺口的兴奋。
不过这还不够。
“应该不止岑娘的。”
江不遇指尖儿一转，将同步写好的口供纸转向孟儒年，又推去一盒红泥。
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要孟儒年的口供。
孟儒年看着纸上自己供述的内容，仍有迟疑。
只要他的手指落下，他便成为反咬萧行智的关键证人。
这还是其次，关键是，这相当于给了自己的对手江不遇一份最好的大礼！
孟儒年是有千万个不愿。
可如果真的变成了杀人嫌犯，执着于升职还有什么意义？
他只能两害取其轻，遂缓慢而抗拒地按了红。
悬空半晌，慢慢在口供纸上添下了自己的指印。
他闭上眼，狠狠挤出几个字：“江不遇，你赢了。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必须干干净净地走出这个地方！”
江不遇检查完口供纸，将其安稳折好，放入文件袋里。
一切做完，终于吁出一长口气。莞尔，露出犬齿。
“感谢孟组长的配合，我一定会还岑娘一个真相。”
“我要我的清白！”孟儒年毫不客气地睁眼补充。于他，这比真相重要得多。
“这你就不用担心，事情不会闹大的。”
江不遇边说着，边站起，理了理外套。
椅子被他伸直的腿顶开，发出了撕拉的刺耳声音。
待一切静止，江不遇又从手头的资料袋下拿出一张抄录的单张文件纸。
“这里面记了些关于岑娘的事。之前你急着换案，应该还没来得及看。特意抄了一份给你……闲来时可以读读。”
见孟儒年有些迟疑，江不遇索性将那页纸直接放在桌上，径自离开了房间。
审讯室的房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下，开了又关。
孟儒年低头看着那页纸，不知是否真的要看。
纵是露水情缘，也终是有过温暖相拥的时刻，脆铃般的笑音，犹在耳畔。
他真的很想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怎就突然变成了一副骸骨。
挣扎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抓起那页纸。
寥寥一眼，倏而一愣。
这并不是什么调查笔记，而是同仁辅元分堂的验尸报告。
想当初自己将尸体送去分堂后，确实还没来得及看。
哪怕这验尸报告早几日也好，如果是他先看到那条金花吊坠，他就是死也不会和江不遇换案子，便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孟儒年顿感恼火上头。
况且事已至此，还让他看这样东西有何意义，难不成是让他也推推凶手？
孟儒年嗤笑，但也耐着心，一点点往下看。
但当验尸结论映入眼帘时，疲倦的脸突然冻结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