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帆迅速接道:“今天一大清早,上面突然收到了很多举报信,全是针对江组长的!!说什么江组长您收受贿赂、抢钱勒索、贩卖消息、私售禁烟……反正好多封,都是从不同地方寄来的,这事陶探长知道了,责令赵副探长对你进行内部调查。还说要把咱组跟进的几桩要案都卸给一组。赵副探长已经在和沈小姐商量换合作者的事了,据说沈小姐已经同意……”
江不遇额角登时鼓起青筋:“这都马耳朵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是干了这些还用为五十块大洋卖命?陶倚正和赵济清就算了,怎么沈秋月也——”
话说一半,忽有某种怀疑席上心头,江不遇神色顿凝。
随后什么也没说,拽上外套直奔大自鸣钟而去!
*
当他马不停蹄来到办公室前时,正逢孟儒年送沈秋月出来。
孟儒年满面殷勤,而且就像是在故意向周围人炫耀夺了案子般,不断用大嗓门谈论着残袖、血书、以及是否可以搬入秋时公馆一事。
沈秋月依旧是平素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态。
她一语不发地听着孟儒年的滔滔不绝,时而动动嘴角,时而又点头做应,全然就是在和新的探员磨合交接的样子。
两人说得十分专注,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正面来了人。
直到脚步声逐渐逼近,沈秋月才终于有所察觉。
“江组长?”沈秋月下意识驻足,孟儒年也跟着看去。
但和沈秋月的静默不同,孟儒年的脸上立刻就堆起了夸张的笑容。
“呦,这不是江组长吗?举报信的事处理完了?正好,我打算和沈小姐说秋时——”
江不遇根本没看孟儒年,抛了句“跟我来一下”,抓住沈秋月的腕子便将她朝外带。
“江组长,江组长?江不遇!”
沈秋月连唤几声,试图抽回手,却根本敌不过江不遇的力道。
孟儒年紧忙追上去想要喝住江不遇,谁知却迎上了江不遇回头一记冷眼。
“滚。”江不遇的声音头一回这般低沉,眼睛里也没有任何的玩味,就像一头不久前才刚刚撕咬完猎物,仍处在杀戮状态的野兽。
孟儒年竟真的因此却步了。
江不遇转回头,继续拉着沈秋月朝外走。
他的手握得很紧,又似乎包含着一丝分寸,不至于弄伤这只纤细手腕的分寸。听到她有些踉跄的高跟鞋的声音,他也会悄然放慢步伐。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松手,也没有回头。
就这样,江不遇将沈秋月一路带到了无人储物间里。
这里堆满了箱子和堆放很高的材料纸张,几乎没多少落脚的空间,窗外的光也大多都被这些东西挡在了外面。
当江不遇将门关上的瞬间,这里便陷入了昏暗,只有一丝细微的光坚韧地穿过物品缝隙落在两人的眼畔附近。
屋内静悄悄的,唯一的动静,就只有他们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江不遇,你这是做什么?”沈秋月最先开口,清冷的目光直逼江不遇,似乎察觉到他眼里的阴鸷,微微拢了下眉心,“你在发什么脾气?”
发脾气?他怎么会发脾气?
江不遇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欲出言嘲讽,嘴角却事与愿违地僵在那里。
其实他能感觉自己心情不佳。
在得知沈秋月接受孟儒年,还看到他们相谈甚欢的时候,他心里就像落了一把无名火,轰的一声,将积压的烦躁全部点燃。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不爽,他懒得深究。
他深吸口气,尽可能地压着心中的恼火,平和说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想问沈小姐几个问题。但是孟儒年太聒噪了,这里安静些。”他盯着沈秋月的眼睛,“第一个问题,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举报信,是沈小姐做的吗?”
沈秋月眼神凉了些许,哂笑:“那请问江组长,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恕我猜不透沈小姐的心思。”江不遇顿了顿,“但是就节点来看,也许沈小姐恼我不该组昨夜的酒局,又或是在喝醉后,我做了什么冒犯沈小姐的事,沈小姐便打算用这种方法让我撤出这些案子?”
“如果真说是得罪了谁,难道不该是萧老板更有嫌疑?他可是刚被江组长探了老窝。”沈秋月依旧眉眼平静,“更何况昨夜我也喝得很醉,什么也不记得了,何以会迁怒于江组长?还是说……”沈秋月沉吟,“江组长真的做了什么冒犯的事?”
江不遇一时语塞。
他锁眉静了片刻,回答:“正是因为不记得了,才来一问究竟,不是吗?”
沈秋月睫毛又很轻地飘动了下,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细微而很难捕捉的情绪,随即又浅浅扬起嘴角:“既然昨夜你我二人都醉得不省人事,我更没机会和理由去做这些不是吗?”
“所以,举报信的事和你无关?”江不遇再次确认道。
“那就看江组长想不想信了。”沈秋月一如既往,毫无波澜。
江不遇与之对视半晌,眉心的川字稍有舒缓:“第二个问题。”他薄唇微抿,顿了几秒,才继续接道,“对沈小姐来说,合作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对吗?”
沈秋月正严阵以待,闻言不禁愣了下。
沉默的时间格外的久。
然而沈秋月没正面回答,反回了一句:“那么江组长有所谓吗?”
江不遇没料到这个球会踢回给自己,略怔。
是啊,他有所谓吗?
其实像今次这种被莫名举报的事,他当真不知道受了不知多少回了。
举报他的人里不乏名人贵胄,甚至还有买办洋人。
充其量就是暂时卸下大案,置换些清闲案子将功折罪。等风头过去,再另接别的案子就好。对租界巡捕来说,这种事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如今置换的是一组案,虽说案件分量不足乔老板或是沈秋月,可里面的确也有不少他感兴趣的案子。
按理,他才该是无所谓的那个。
若眼前的不是这个人,他肯定也只是找赵济清唠叨两句,然后该干嘛干嘛了。
为什么这么患得患失?
为什么这么……
“为什么对我的案子这般执着,在我的案子里,或者在我这里,有什么江组长想要,而且一定要知晓的事情吗?”
沈秋月时机正好地问了一句,目光也直逼江不遇。就好像欲在他的眼中,乃至灵魂里,挖掘出一些始终被他严防死守的秘密。
江不遇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本能地警惕起来。
但很快,他的嘴角便勾了起来,一如既往松松垮垮道:“费九牛二虎之力去调查的案子,莫名其妙给他人做了嫁衣,我不该执着吗?不敢试图弄明白这件事吗?”
沈秋月转开目光思了半晌,又问了一遍:“仅此而已?”
江不遇不明白,遂重复了一遍:“仅此而已。”
沈秋月垂下眼帘,似乎在消化着某种突然生出的情绪,半晌才重新回望江不遇。
眼睛里犹如落下了一张屏障,隔绝了全部的情感。
“那现在弄明白了,我可以走了?”
她冷静到近乎无情地说着,忽然推了下江不遇,强行让他让开前路。
江不遇被推了个猝不及防,但又立马反手捉住了沈秋月的腕子。
“沈秋月,你的问题我答了,我的呢?”
沈秋月就像被烫到般,倏然收回手。
眼底的最后一道屏障终是被打破。
她突然拢眉道出了一连串的话:“想让我说什么?说很抱歉不应该成为别人的嫁衣,而应该痛哭流涕地告诉所有人,我沈秋月天生就该是江组长的跳板,只供江组长名成高就?还是说我很抱歉没能在江组长试图灌醉我套话时,及时拒绝江组长,抑或是抱歉我其实没忘记江组长喝醉在我嘴上乱咬一通的事,我不该撒谎,应该当场拿着酒瓶子在江组长的头上留下个纪念?”
她果然在骗她!她果然什么都记得!
江不遇一阵无语,顿时也蹿起了火:“我如果没记错,早在很久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我去秋时的目的。我从来就没否认,但是沈小姐不也时常在我身上加上几脚,鬼知道用我做掩护背后做了多少事。还有昨夜,酒确实是我带的,但是我记得我中途就已经准备走了,是你沈秋月强行又拎出几瓶激我喝,最后到底谁套了谁的话,难道沈小姐心里没数吗?更何况我可不觉得我是一通乱咬,也不知道是谁在我身上被吻得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呵。”沈秋月耳廓瞬间变红,脸上的怒意却更甚,“所以说来说去,江组长比我记得还清楚,刚才说什么‘不记得了’都是在胡说八道?江组长原来是这样的男人吗?做了不敢承认,然后将这种事都怪到别人头上?”
江不遇夸张地失笑两声,又狠狠亮出犬齿:“沈小姐可别记错了,刚才是沈小姐先笃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之所以会这么说,不就是顾虑到你沈秋月怕觉得我纠缠吗?但既然是我误会了,那我就实话实说,我确实都记得,记得一清二楚,记得你每一个表情,每一声呢喃,记得你所有的一切!而且,喜欢!”
屋内争执的氛围突然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