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月怔怔望了江不遇一会儿,眼神略微闪烁,快速挪开了视线。耳廓上的红又深了不少,像是覆了层薄薄的果酱。
江不遇也下意识朝旁边看去,只手扶着额,恨不能将自己的嘴咬下来。
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但……
“我从来没说不承认。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江不遇略略不自在地说道。
“嗯。”沈秋月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两人又安静了片刻。
好一会儿,沈秋月才打破了沉寂。
“总之。”她敛回了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最初的淡薄,“事情就是这样,我和江组长的合作,暂且结束了。老实讲换组合作,或多或少都会耽误案情,非我所愿。既然江组长这么需要这几桩案子做跳板……”
“嘶。”江不遇忍不住挤出一声不满。
沈秋月置若罔闻:“就请江组长努力一点,把自己的案子抢回来。这对‘收受贿赂’‘抢钱勒索’‘贩卖消息’‘私售禁烟’的‘大人物’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江不遇额角青筋再度鼓起:“沈秋月,我没有——”
沈秋月压根不听,直接朝门口走去。
但临推门前,又驻足,回头补了句:“还有,秋时公馆不是酒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管是哪位组长,我都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所以就请江组长帮着带个话,劳烦孟组长多跑几趟,别惦记搬家了。他累,我也累。”
说完,一扭身,便离开了,只留下了皱着眉的江不遇。
他被一连串的话怼得毫无回击的机会。
不禁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
他靠在杂物上,狠狠吸了一口。
在和这个女人斗嘴这块,他真是半次便宜也没占到!
但恼火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新鲜。
这是除了火场那日,沈秋月第一次发脾气。
一样的很冲,一样的让他措手不及,一样的让他觉得……有一点可爱。
嘴角不经意地扬了一扬,但紧跟着又皱起了眉。
“我真是疯了……”
他心烦意乱地唾弃了自己一句,又用力吸了口烟,然后泄愤般将云雾全吐了出去。
便在同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赵济清带着孟儒年怒气冲冲地赶来。
赵济清头一句话就是:“江不遇侬是不是不想赚那五十块大洋了?!竟然还敢在这里抽烟?真是不怕再给大自鸣钟来一个纵火案吗?!”
紧跟着就是孟儒年的怒言:“沈秋月呢?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走了。”江不遇不情不愿地掐了烟,插着兜溜达到孟儒年面前,“她让我给你带句话。”
江不遇来回动了动脸颊,然后摆出一副充满了厌恶和鄙视表情。
他模仿着沈秋月的神态,恶狠狠地对孟儒年说道:“秋时公馆不是酒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惦记搬家了,她累。如果有事,就滚到外面等着!”
江不遇巧妙地把骂自己的话省略了,额外又添加了半句。
孟儒年先是愣了下,随即火冒三丈:“我看这是你的话吧!!你这条疯狗!!”
江不遇摊手做了个无辜状,但眼神却透露着“请自己体会”的深意。
孟儒年油亮的头发都快被气站起来了。
不过江不遇并没打算和孟儒年多做纠缠,转而面朝赵济清,肃下语气道:“赵副探长,按照规定,是不是只要我把一组的案子都破了,就可以将功折罪,拿回我之前的案子?”
孟儒年再次插嘴:“江不遇你小看谁呢?案子都是我的了,凭什么——”
“是,侬要是能都破了,我就亲自去陶探长那里替侬要回案子。”赵济清回答。
“那就这么定了。”江不遇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旋即离开了房间。
然而当他脚踩走廊的光滑地面时,神情却没因方才的承诺而放松,反而愈发严肃。
他现在可以确定,也完全相信举报信的事和沈秋月无关。
可是这封信来的时间点太过巧合,导致的结果也很令人在意。
除了沈秋月,还有谁想让自己从之前的案子里脱手?
血书案?乔老板案?还是……宋玄之案?
总之,他觉得这件事下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幸好,赵济清似乎并没将调查宋玄之的事告知孟儒年。
在赵济清尚未改变主意之前,他得快点拿回案子才好。
江不遇想着,脚步一转,直接推开一组的办公室大门。
他开门见山:“把孟组长没破的悬案,大案,全都筛出来做个交接。”
见一人正搬运着卷宗,江不遇随手抄走了最上方的一叠。
他随便翻了翻,正是不久前引起不少骚动的“码头无名女尸案”。
*
两日后,江不遇再次来到了同仁辅元分堂。
但他这回的目的,已不是乔老板,而是日前刚被孟儒年捞上来的女性无名腐尸。
这是江不遇在诸多案子里选出的最有价值的一个,也是案件发生最短,可能残留线索最多的一个。
“这名死者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相貌了。身上的衣服,也因为尸体膨胀而撕裂不见,基本算是裸身。通常这类尸体只能从内部看看有什么可识别的特征。”
邓子善带着江不遇来到停尸间,今日这里倒是一片清新。
待邓子善掀开尸布,江不遇才终于明白了原因。
这位不知名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了一副白骨,煮过的白骨。
自上到下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再没了江不遇在照片上看到的狰狞与可怖。
邓子善一边在旁边文件柜里翻找着死者的验尸报告,一边简单叙述着初步勘验的情况:“死者身高约莫一米六五左右,大约是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女孩儿。面部骨骼有轻微损伤,应该是不止一次遭遇过击打,力度像是拳头之类,但都不算致命,而且已经愈合。考虑是生前曾受到过一些暴力对待。”
才十六七岁,暴力……
江不遇略略皱眉。这真是切中了他此生最厌恶的情况。
他强忍着反感,看向这具看起来一折就碎的骨头。发现其右手和左腿处分别都标有几个号码:“她腿上的伤也是吗?”
邓子善伸头张望了下,摇头:“腿上和手臂上的伤没有任何治疗和愈合迹象,目前推测,应该是离世前不久才刚刚断开。”
“有没有可能是杀人抛尸?”江不遇问道。
邓子善终于找到想要的档案,费尽抽出,只手递给江不遇。
“虽然死者被送来时已高度腐败,但还是能从呼吸道里发现大量溺液,肺部也明显扩张,这种情况,考虑……是淹死的。”
江不遇眉心蹙得更加厉害。
据孟儒年的卷宗记录,他发现尸体的地方,离码头很远,是需要搭船至少半小时才能到达的地方,如果入水的时候她还活着,那是如何去的那里?单靠身体游过去的吗?
江不遇若有所思地喃语着:“该说是比预想的简单呢,还是更复杂了呢?”
他仍觉很多地方想不通,遂加快了翻看的动作。
一张照片忽然从中滑落。
江不遇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现是一张金色吊坠的照片。
吊坠小指甲盖大小,隐约可见一朵四瓣花的雕刻。
邓子善从旁解释:“这个是从小姑娘胃里取出来的,也是她全身上下唯一可用作识别的东西了。”
江不遇又仔细看了看这样东西。
如果不是生前被人强行被迫吞咽,便是她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东西。
“只可惜,金物容易遭人冒领,不能公开登报寻找线索。恐怕是要跑跑腿了。”江不遇又问,“除这些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线索吗?不是初步勘验吗?”
“你小子还是这么贪心。”邓子善有些唏嘘地低头看着案上白骨,“验骨是需要些耐心的,接下来我会试着帮她重塑下面部,看看有没有可能确认她的长相。但需要一些时间。”
邓子善长长叹了声气,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过头骨的额头,还有那空洞洞的眼眶,宛如在看着自己的女儿般满目悲悯:“虽然每天都在看尸体,但永远习惯不了这种事。”
江不遇同样看着,眼睛里透着些晦暗,丢下一句“我去金铺了”,径自离开了分堂。
*
这之后,江不遇先后前往了数家在上海叫得上号的金店,以及售卖类似饰品的百货商场,但是业内人士几乎都没见过这样东西,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该物或许是流通于地下没经记录的物品。
如此一来,这东西便很难追溯来源,更别提是通过它,寻得与之接触过的人了。
简直如大海捞针。
带人调查了一圈儿无果后,江不遇便不打算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然而在离开金店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似乎某家店遇上了想赖账的客人。
金店里的人窃窃私语,时不时就往外面张望,完全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又是宋记衣店啊,最近他们这事儿可真多,没一天消停的。”
听到“宋记”两字,江不遇没由来得牵起一丝关注。
然而这种事并非强盗股管辖的范畴,轻了是附近捕房来人,重了也至多只到邢二科。
还是先管自己的事吧。
江不遇叼了支烟,推开金店的大门准备离开,可是才走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只要跟她有关的事,他总是有些挂心,挂得让他感觉有些烦躁。
“马耳朵的,我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个女人的……”
江不遇从烟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将烟捏回手里,调转方向前往骚乱的店铺。
对江不遇来说,处理这种小骚小乱并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不过十分钟,就已经摆平了店里的矛盾。
谁知正当他想事了拂衣去时,却迎面遇上了熟悉的1763号福特。
挡风玻璃的后面毫无疑问坐着沈秋月。
四目相接,皆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