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几日前大自鸣钟争执后,两人第一次相见。
她的目光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又立即投向他身后的宋记衣店。
待确认店铺的骚乱已经平息,她这才松口气,慢慢将目光挪回江不遇身上,似是已经猜出了大概的来龙去脉,淡薄的眼里,闪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然江不遇的眼里却没半点好心情,莫名添了烦躁。
就好像被分道扬镳的情人,发现了自己放不下对方一样。
沈秋月似乎也不像平素一般从容,在车里多坐了好一会儿才推门下来。
她身上穿的还是她最喜欢的那身瓷色打底,耦合镶边的旗袍。
两日不见,没胖没瘦。
来到江不遇面前时,除了带来了熟悉的栀子香,还卷着一抹淡淡的咖啡香。
这是和什么人刚去喝了下午茶?
江不遇想起今天离开大自鸣钟前,孟儒年曾故意跑到自己桌前炫耀,暗示今日要同沈秋月一起见新阳厂事件的当事人,也就是本该江不遇亲自去见的怀孕女工姚槿芳。
所以,他在这里想这些做什么?
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感到心中有堵?
江不遇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后来琢磨了个答案。
大抵是因为他想见却没见到的姚槿芳吧。
是啊,就是姚槿芳,正是姚槿芳,毫无疑问是姚槿芳。
江不遇想通了,爽朗不少,遂也大大方方向沈秋月打了招呼。
“时间不早了,就不多聊了,沈小姐有空再见吧。”
江不遇说得干脆利索,重新咬回他的烟准备走了。
沈秋月突然开口唤住了江不遇。
“江组长刚才帮宋记平了乱子,如果不嫌弃,让我请顿饭吧。江组长选地方。”
江不遇第一反应是婉拒。
可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他如今着急破这些案子,为的就是赶紧抢回自己的案子。
如果孟儒年这边真能有什么进展,无疑也是在帮他的忙。
而且……他也确实很想知道今天调查的情况。
这马耳朵的好奇心。
江不遇咬着烟蒂的犬齿稍稍用了力。
半晌,他将烟从嘴上捏下,长长吐了口气后,慢慢回过了身。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轻声说道,“普罗餐厅,吃得惯吗?”
*
普罗餐厅是上海滩随处可见的一类平民餐厅。
没有红房子等餐厅的豪华装饰,却充斥着浓浓的烟火气。到处可见刚刚下班的工人白领,或是中途歇息的汽车夫和人力车夫们。
在这里,没有富贵之差,贫富之距,也没有任何地位参差。有的只是戳破天了,也没多少钱的粥、面和各类菜饭。
但让江不遇没想到的是,一直含着金勺子的沈秋月,似乎对普罗餐厅也很熟悉,随口就是几道最受欢迎的小菜。
“一碗饭菜,两块小排骨,一碗汤。”她顿顿,“轻饭重浇。”
江不遇则要了一碗便宜但好吃的麻油面。
几乎是点菜的前后脚,饭就已经上桌了。
看着沈秋月满足的样子,江不遇不经意想起了沈秋月的来历问题,遂也“不经意”地问了句:“我还以为沈小姐吃不惯这里的菜,这里大多是疲于奔命的人才来的地方。”
他夹起面,大口吃起。
沈秋月听出江不遇话中真正的问题,答道:“山珍海味吃得多,满足的是味蕾,满足不了心,反倒是普罗餐厅才更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她看看周围闷头吃着,乐着,甚至还和老板打趣的客人,“心里暖和。”
江不遇吃面的动作微顿,抬眼看了沈秋月一眼。
她看着那些人时,眼神少了过往的戒备疏离,添了一丝罕见的人情味。
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怀念。
可这怀念的似乎又非味道,而是这个地方,或者在这个地方的某些回忆。
过去宋玄之经常带她吃普罗餐厅吗?
但就宋玄之的过往来看,他是真正含着金勺子长大的人,对吃喝也颇为讲究,普罗餐厅并不像他的心头好。
如果不是宋玄之,那沈秋月又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来过这里呢?
许是察觉到了江不遇探究的视线,沈秋月忽然敛回神色,淡淡问道:“江组长这几日过得还好吗?听说一直在办孟组长之前没破的案子。”
她轻轻咬了一口排骨,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
提到当下的那件案子,江不遇眼神隐隐暗了些许。
他重新夹起一筷面条:“在办之前江上浮尸的案子。”他不能太过透露案情,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个十六七岁,死前遭遇过暴力对待的女孩儿,但应该是反抗过才出现在那里。”
江不遇的话语消失在吸溜面条的杂音中。
沈秋月咬着排骨的动作,略略放慢,垂下淡眸。
有什么思绪从她眼底一晃而过。
但这回,她并没让江不遇察觉,只是简单答了个:“真是遗憾。”
“嗯。”江不遇手上动作没停,眼神又深了几许,但他显然不想再多谈这件案子,一转切入了正题:“如何,今日第一天和孟组长出去?他没做什么冒犯的事吧。”
沈秋月淡冷的眼中终于划过一丝浅浅的兴致,就像是早就等着江不遇问一样。
“今日去了趟棚户,见了姚槿芳。”
沈秋月挥开了江不遇那些马虎眼,直奔主题。
“哦,然后呢……还顺利吗?”江不遇故作不在意,就像是在打听闲趣。
“还算顺利。”沈秋月回想着答道,“孟组长把姚槿芳骂了一顿,质问了她为何要编造谣言中伤萧老板和新阳厂,还警告了她,如果再在新阳厂捣乱,就把他抓到捕房。吓得姚槿芳一直跪地求饶,还说再也不会说半个字了。”
啪嗒……
江不遇的一支筷子掉在了桌子上,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沈秋月仍是神色自若地吃着她的排骨饭。
半晌,江不遇蓦将余下的那个筷子也扣在了桌上,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
孟儒年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少爷!
当初指望他能有进展,真的就是自己脑子瓦特了!
必须得再加快破案进程了。
江不遇正恼火着,忽然听见纸团轻轻落地的声音。
江不遇本能朝地上看了眼。
确见一团纸,看方向是从沈秋月身上掉出来的,但她本人并没察觉。
他弯身替她捡起,刚要归还,突然发现皱巴巴的纸上隐隐写着几个字:姚槿芳。
江不遇本能又将信展开了些。
里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内容大致在讲,若姚槿芳再在工厂闹事,就去找人散播她和龙虎帮流氓纠缠一事,让她在上海声誉扫地,再也没人敢用她工作。
江不遇终于明白了什么,拿着信坐正,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沈秋月。
“这位小姐,就不用再卖关子了。”江不遇哼笑一声,将信拍在桌上,“这顿饭不是为了宋记衣店吧。”顿顿,“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沈秋月优雅地用勺子刮净碗中的最后一粒饭。
她放下餐具,满足地舔了嘴角,对着江不遇又弯起了那道月牙般的眉眼。
“那就,换个地方吧?江组长。”
*
片刻后,江不遇和沈秋月双双走在了外滩的道路上。
在六月这个溽热的季节里,江边的扑面凉风沁人心脾,让人感到阵阵宁静。
人静下来了,也就能够更好地消化听到的一切。
“也就是说,在和孟儒年离开后,你又独自返回重新劝说,这才拿到了这封信?”江不遇转头看向沈秋月。
“不然呢?亡羊补牢也要趁热。既是协同办案,总得发挥些用处才是。”沈秋月走在最靠江边的位置,指尖轻轻拨弄着被风吹散地短发,“终归在经过之前新阳厂女工失踪事件后,姚槿芳就一直对捕房的人心怀警惕,如果放着不管,即便江组长后面回来了,我想她也不会再开口说什么了。”
“女工失踪事件……”江不遇念着这几个字。
这是姚槿芳在传闻中,反复提到的重要结论。
对于有女工失踪这件事,江不遇并不意外,自从在厂子里见到血迹,以及从大世界听到货物情况后,他就有了这个推测。然而在听沈秋月复述了传闻细节后,还是出现了很多让他感到意外的信息。
传闻是从女工于素娟去捕房揭发遭到骚扰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