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工厂里被骚扰的,远不止于素娟一人,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工几乎都遭遇过这种事情。可由于怕丢饭碗,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隐忍。所以当于素娟选择发声后,全厂女工不免都感到振奋,以为于素娟可以为自己争取到一些保护。
谁知几天之后,于素娟却突然神采飞扬地同其他姐妹说,她不打算再揪着这件事了,还准备离开上海去更好的地方发展。其他女工们都以为是厂里有人为了平事儿,允了她们什么更好的条件,于是争相效法,结果却一个个都不告而别了。
起初厂里女工觉得这法子真的奏效了,但后来愈发觉得不对,因为这些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一个寄信回来,而且是从离开上海的当天就断了联系,并不像是撇清关系而为。所以慢慢地,就有个传言在女工中间流传开来,即:这些女工并非离开上海,而是,死了。
自此再没有人敢去举报些什么,除了姚槿芳。
她过去与于素娟关系最为交好,失踪的人里亦有她曾悉心照顾过的年轻孩子。她实在不甘事情就这么石沉大海,便想试试私下里再托亲戚朋友打探打探。谁知隔天便在家里收到了威胁信,也就是她最终交给沈秋月的那封。
“我大概听明白了。”江不遇将东西捋清,停了脚步,“你是想从我这里知道,能从这封信里知道些什么?”
沈秋月也停住脚步,慢慢转回身正对江不遇:“目前来看,这封信很可能是撬开新阳厂事件的一个突破口,说不定能够一举破解血书案。既然江组长之前那么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拿回案子,我可是全然信了的,这才专门来将进展知会给江组长。”
“难道不是因为,中途发现孟儒年实在不靠谱,还是觉得前任更好,这才回头的吗?”
沈秋月眉尾很轻地抬了抬,随即弯出一道月牙。
“江组长这么说,可就有些难办了,我从不回头,只是一直没放弃。但既然江组长没兴趣,我还是告知孟组长好了。”
沈秋月拿走江不遇手上的信,转身往旁侧走,刚挪一步就被江不遇揽回了面前。
江不遇的脸阴沉得像涂了层灰:“沈秋月,说句软话你会折寿是吗?”他一把抽回沈秋月手上的信,没好气地接道,“看看看看看,马耳朵的我看还不行吗?”
沈秋月便站稳了,泰然自若地弯了眉眼,就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现在发生的事。
江不遇当真快气死了。
他好像对这个女人一直都很束手无策。
真是……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江不遇心怀不快,先摸出根烟叼着,没点,随即展开信。力道大到恨不能将信扯成两半,但又恰到好处地松了下来。
看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咬着烟蒂的齿后挤了出来。
“首先这封信应该是很了解女工情况的人写的。至少这个人很清楚女工平素会被帮派滋扰,而且都很害怕沾上同帮派成员有染的谣言。”
“为什么?”沈秋月不明白,“谣言澄清不就好了?”
江不遇哼笑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一旦沾上这些,女工们就会被人反说成是天生命贱勾引男人。然世人只会保护良家女子,沾了污名的女人就像罪人一样,不管受到什么羞辱,都成了‘理所应当’。所以这些失去了保护的女人自然就会吸引大量的帮会成员注意。任这些人怎么糟蹋这些女人,都没人会帮她们说一句话,不,不光不会说话,还会落井下石,比如在她们门前辱骂‘果然是破鞋’什么的畜生话。年前我就收到过一件女工被入室施暴,反遭唾骂,最终投江自尽的案子。”
或是怕话题转走,又或许是不想将情绪带回到当时的案子里,江不遇立即将话题转回,“另外,除了内容外,兴许也能从字迹上发现点什么。”
说着,举起皱巴巴的信对着路灯看了一会儿。
沈秋月双眼泛出一丝浅光:“是说江组长有怀疑的对象了吗?”
“那倒没有。”江不遇坦白说道,指尖儿转着信,“但是,我总觉得,好像近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近来?”沈秋月睫毛再是一掀,“近来江组长应该只办了血书案和乔老板的案子,也就是说,有可能是这两件案的直接相关人?”
江不遇撇开咬着烟的齿,轻轻地点了下头,随后便将信折回内兜中。
“总之,我先去看看,等找到了通知你。”他顿顿,“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吧,我可不想明天一早,也在黄浦江看到你的身影。”
沈秋月陷入深思,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答了一字:“好。”
*
之后,江不遇便将沈秋月送回黑色福特。
直到确认她离开后,他才终于吐出口气,自己也准备走了。
谁知一折身险些撞上辆候在跟前儿的黄包车。
一个声音同时传出:“这位老板,会完美女佳人,心情应该不错,也照顾照顾咱生意啊!”
车和人都出现得猝不及防,江不遇立刻后撤两步,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况。
只见车下坐着一瘦而黝黑的男人,手臂上贴着一个号码,写着“122”三个数字。
此时这名车夫正歪着嘴面朝江不遇。
只手压着一顶遮脸帽,看不见眼睛,只能见到一口十分显眼的白牙。
江不遇很快就认出了这个人:“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他走过去一把揪开车夫的帽子,一张瘦削但喜庆的脸显露出来。
此人名叫古小八,是江不遇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玩伴,都出身棚户,都无父无母。在江不遇租下第一套弄堂房的时候,古小八也一起过去了,算是他屋檐下的半个租客。
而且他身兼数职,任何场合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人脉分布可谓遍及上海边边角角,不,确切地说,是遍及全国各地。故而除了玩伴、租客之外,古小八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江不遇私下里的眼线,专门为他调查一些不方便被大自鸣钟知道的事。
江不遇的恼羞成怒,古小八却笑得更开怀了,本就不大的双眼,顿时挤成了一条缝。
“我又没说错,看你刚才目送人家走时得意的那个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千里送夫的贤妻美妾呢!”
江不遇“嘶”了声,抄起帽子,摆出一个要摔过去的架势。
见古小八紧忙高举双手投降,这才将帽子丢回他手上。
“不是说晚上不拉活吗?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江不遇问道。
“你要的东西,给你打听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还沾着写汗潮的信扔给江不遇。
江不遇神色速凝,接过信当即拆开查看。
那夜和沈秋月喝酒,他可是拼了老命才套出了一点点线索,希望能有些特别的收获。
在他看的同时,古小八同步说道:“我是专门帮你联系了北京那边。沈秋月确实是北京人无疑,来上海前并无出京记录,沈父也确实是因欠债逃来上海,后来在来沪的途中因旧疾复发去世,而最终到达上海的……”古小八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手指比划,“你说对了,是两个人。”
江不遇眉心飞速一蹙,正好看到了古小八说的地方。
那封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沈家所有人的名字。
“沈秋月还有……”
他看到另外一个名字,蓦地对上古小八的目光。
古小八就像是在回应江不遇般,确认地点点头,声音又再沉了沉:“还有件更有趣的事。”他一字一句,“沈秋月和这个人是在五年前来的上海。”
五年前?!
这件事要远比两人来沪更让江不遇感到震惊。
在宋玄之为她补办的档案上,记是明明是四年前来的上海。
那么中间差出来的这一年,沈秋月到底在哪儿,做什么?
古小八早看出了江不遇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已经去查过了,中间差的这一年,上海滩没有任何关于沈秋月和这个人的记录。”
“曾经消失过……”
江不遇喃喃道着这几个字,千头万绪,无法摸出任何脉络。
这就和刚接手乔老板的事一样。
总觉得脚下的旋涡越来越深,越来越看不见尽头。
“对了狗子,还有件事。”
突然的乳称瞬间把江不遇的思绪拽回。
江不遇皱眉咋舌,一脸不快:“叫谁呢!”
“没办法,小时候叫习惯了。”古小八嘻嘻笑了起来,后有些踌躇地问道,“那个……你现在不是都从秋时搬出来了?为什么还一直住在大自鸣钟,你之前不是最讨厌住办公室?不然还是回万福住?”
“暂时不想折腾,手上的案子需要急破。”江不遇察觉到古小八有些支吾,登时紧绷起来,“梦婉怎么了?”继而眼神更利,“还是说你把梦婉怎么了?!”
古小八立马举手投降:“哎呦呦,这我可不敢!只是……”他小声说,“今日我看到梦婉好像和什么人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笑容满面。”顿顿,小心翼翼,“她确实也到年纪了……”
“滚蛋!”江不遇打断,半张脸都扭起来了,“她才几个年纪!”
古小八撇嘴嘟囔:“许你和人恩恩爱爱,就不许人家去约会?啧啧啧。”
江不遇迅即驳斥:“我和她没那种关系,沈秋月是来找我说案情的事。”
想到沈秋月来拜托的事,江不遇又自肺腑长长叹了声气。
“看来事情有些棘手呀。”古小八说道。
江不遇不置可否,又道:“总之,沈秋月的事情先放放,手头有立刻要办的。”
他自觉坐上了黄包车。
“自己人,打个八折,去大自鸣钟。”
*
不久后,古小八便载着江不遇返回了目的地。
刚在办公室落座,江不遇便立刻着手对比笔迹。
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萧行智的笔迹,但是信上字迹歪歪扭扭,与萧行智的工整楷书并不相同。于是他只好又查看了其他近来见过的手写体,包括调查乔老板时的一些证人的笔迹,然而同样还是没有相似的。
“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江不遇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完全没有头绪。
不禁开始想,难不成是自己记错了,其实根本没有见过诸如此类的东西?
“笔迹,笔迹……”江不遇再次念叨着这几个字,目光无意间瞥到了桌上的笔筒。
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摇晃着后面两只椅子腿,台灯在他脸上照出的光时亮时暗。
江不遇带着椅子猛然坐正!
盖在脸上的本子,还有身上的东西一水儿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