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不遇根本无暇去管,只是怔怔望着眼前的笔筒。
对啊,他想起来了,不就是前几天刚刚才看过的一样东西吗?
只是因为变化太大,所以一时没能想起来。
去确认一下,去对比一下……立刻,马上!!
江不遇猛地拨开椅子,一路朝着三楼文牍科跑去。
当他推开文牍科房门时,里面的人员正好准备朝外走。
“江组长,原来您还没走啊,正好要去找您……之前您托人来找的档案当时不全,前两日整理,正好寻到了,正准备给您送去呢。”
江不遇先怔了下,迟疑接过档案,他什么时候托人来寻过东西?
思及可能是在调查其他事情时遗留档案,便也就草草攥住,满心仍扑在眼下的事上。
“正好,你先不能走,我要再找些东西!”
江不遇将人直接拉回办公室,最快速度给他亮了下通行证,并将要找的东西告知。
最终,江不遇被带到了一处上下连通的柜子前。
江不遇二话不说就开始寻找。
待拿到了存放着某一个人的专项档案时,拇指快速拨动……
蓦地停在某一页上!
那是一张手写的自白,看内容,该是很多年前,这个人曾因醉酒而撞伤了人,所以才被叫到捕房写了这么一张东西。
纸张因岁月而泛黄,幸而里面的字迹仍清晰可辨。
是因为醉酒,而歪歪扭扭的楷体毛笔字。
江不遇随即将沈秋月拿到的那封信放在下面。
两相对比,虽然笔和写字情景都不相同,可是在凌乱中的某些疯狂的笔划却几乎一样。
这是在冷静时的笔迹中很难察觉到的。
江不遇满意地冷哼一声,合上档案又快步返回办公室。
他冷静地思索了三秒,随即摇通电话。
短暂,却又好像很漫长的时间过后,一个沉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江组长,有结果了?”
江不遇愕了一瞬。
想来沈秋月是觉得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她的,大抵就只有还在大自鸣钟的他了。
“有了。”江不遇将重点放回当下,一字一句道出三字,“萧行智。”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双方的呼吸还在继续。
半晌,沈秋月才接道:“果然是他。”她听起来并不意外,因为隔着听筒,声音微微有些遥远,“但为什么和平时的笔迹看起来并不相同?”
江不遇回答:“是伪装过的,但是有些习惯却改变不了,尤其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封信证明了我们之前的推论是对的……结合之前的情况,结论是,新阳厂可能真的存在诱拐女工的情况,萧行智正是这件事的直接参与人,而且近来很可能有人中途逃走了。”
他顿顿,又接道,“也许,最开始将残袖送去秋时的,就是这几名女工中的其中一人。”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传出淡淡的一声“嗯”。
江不遇听这声音带着几分疏离,遂问道:“沈小姐不会还有什么其他事瞒着我?”
他想起不久前从古小八那里听到的消息,如有所指。
电话那头却轻轻笑了:“该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江组长了,不然也不会调查到这步。总之,这封信算是有了间接证据,可如果真要逮到萧行智的尾巴,恐怕不够。”
“关于这个——”
话说一半儿,办公室外突然传来了一些动静。
江不遇声音即止,又说了句“稍等”,搁下电话出去查看。
门外,陈千帆仍惊魂未定地看着某处,一沓子资料也如抱捧花般被他胡乱地压在胸口。
听见江不遇出来,立刻回神唤道:“江、江组长……”
“怎么回事?”
江不遇朝着陈千帆适才盯着的方向看去,捕捉到一抹进入拐角的身影。
“没……什么。”陈千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刚才不小心撞了人,资料都洒了,我马上重新整理!还有……”
陈千帆从一叠资料里,掏出那张夹在验尸报告里的吊坠照片,“我按江组长说得去老匠人那里查了一圈儿,大伙鉴后都说这东西是手工制造而成,且手艺精湛,应该价格不菲,只是……出处还是打听不到。”
江不遇反复看着那张照片:“价格不菲……”
这个女孩儿的家世很好吗?
还是说……
正思着,细微的“江组长”三字,自屋内电话中隐隐飘出。
江不遇这才想起尚讲了一半儿的电话。
他将照片塞入上衣兜里,暂且打发了陈千帆,随后走回了办公室,重新拾起电话。
“抱歉,刚才——”
“江组长。”沈秋月打断,“刚才,我听到你们说什么金花吊坠?是有这个东西吗?”
江不遇没想到沈秋月的耳朵这么好使。
“是提到过……”江不遇察觉了些异样,也沉下声问:“怎么,你知道这样东西?”
“可是……四叶的金花?”沈秋月反问。
一字不差!
江不遇神色迅速凝起,语气也急促起来:“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我不是很确定,但……”听筒里传来沈秋月迟疑的声音,“但我今日去见姚槿芳的时候,好像隐约听她提起过这个词……这到底是什么?是新阳厂相关的东西吗?”
“姚槿芳”三个字,登把江不遇的脑子击得有些发懵。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女尸线索会扯到那件案子的相关人上。
是偶然?还是有某种他之前没想过的勾连?
“江组长,江组长?江不遇!”电话那头的沈秋月也略略急躁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在调查的女尸,胃里发现了一条四叶金花吊坠。”
江不遇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原本这件案子是不该多透的,可当下这情况,告诉沈秋月兴许会更好。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顿然一滞。
死寂的氛围沿着电话线同时包裹住电话两头的人。
过了不知多久,江不遇才终于开口:“或许只是偶然……但不论如何,我都得查查。”顿顿,“这回,该换我,请沈小姐帮忙了。”
他默默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陪我去见见姚槿芳吧。”
窗外,无星,宛如一片深渊。
*
次日天才刚亮,江不遇便正式拜访了居住在棚户区的姚槿芳的家。沈秋月与之同行。
若非那熟悉的棚户气息已重回身畔,江不遇到现在都没法相信,自己竟会因另一桩案子出现在了这里。
姚槿芳对于江不遇的到来也颇感意外。
如今的她比上次见时身子更重了,脸色却好了许多。
看样子经过了经理林还道上回的抗议,孙强福没再难为她。
不过她却不像上回见时那般热情。
眼神闪烁,谨小慎微,目光就像黏在了地上,始终不敢抬头说话。
这都是拜孟儒年所赐。
更确切地说,是拜之前所有将姚槿芳赶出捕房的巡捕所赐。
在经过沈秋月的一番斡旋后,姚槿芳才终于能好好回答江不遇的问题。
“我昨天确实是说了关于四叶金花的事,但吊坠……我是真的一无所知。”
她的声音仍发着紧,两只手紧攥着给孩子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缓些面对巡捕的紧张。
江不遇尽可能地轻着语气问道:“如果不是吊坠,那是在什么情况下了解的这样东西?或者说,是从什么人那里?”他努力引导着。
“都不是。”姚槿芳这回答得倒是斩钉截铁,“金色四叶花,是厂子里一个传说,不,是一个梦,一个所有女工都在做的梦。”
“梦?”江不遇和沈秋月相互碰了下视线,皆有些困惑。
“对,梦。”姚槿芳却是笑着的,眼睛也亮了许多。
然而所谓梦,通常是伴着残酷现实出现的东西。
在姚槿芳回忆起这个梦的同时,眼睛里也一并拢上了晦暗之色。
她靠坐在床边,有些艰涩地开口:“不怕两位笑话,我们女工,很多都出身乡下,人生原本是一眼看到尽头的,农作耕地,缝衣卖布,差不多时候了,就商量个好价钱,给人做媳妇。可是后来,买卖人来我们家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去赚钱,拥有自己的人生……所有人都很兴奋,我们的家里人也很高兴。”
“刚来上海时,一切也都和想象的一样。我们在棚户扎根,参加工厂面试,学习了很多过去从来没学过的东西,也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独立收入。但是不久后……事情就变得糟糕起来。”
她眼里的微光变得晦暗,声音也带了细微轻颤:“就像是我昨日同沈小姐说的,上工的时候,有些人时不时也会被叫到屋子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但谁也不愿意提……除此之外,还要经常遭遇一些男工的辱骂,他们总认为,之所以他们被驱离机器,是由于我们用更低的工资恶意强占了他们的工作。帮会的那些混蛋就更不用提了,成天到晚就守在厂子外,尤其是发钱的日子,不光会明目张胆的来抢,有时甚至还会把人拖走,根本没人去管 ,包括……”
姚槿芳看了眼江不遇,目光落在他那身制服上,饮恨咬紧了牙。
随后又急忙收回眼神,继续说道:“再有就是……”
姚槿芳慢慢捂住自己的肚子,眼里的阴霾更深。
“这里的人,将有孕的女人,都视作瘟疫。”
江不遇不动声色地拢起眉心,想起刚去新阳厂时目睹的那起冲突。
过往的,细碎的画面悄然流入脑海。
江不遇出神地想着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后,才再次看向姚槿芳。
“虽然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但……这些事和四叶金花传说有关吗?”
一句话瞬间将话题引回了案件,干脆利索。
江不遇的声音比往常都要冷静,仿佛斩断了所有的情绪。
姚槿芳也努力敛了敛情绪,说道:“有,有关。”她继续说道,“金花,不,是金花姐妹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蓦地,江不遇抬开了眼,沈秋月的神色也被顿时拉紧。
“金花……姐妹会?”沈秋月喃喃复述。
“嗯。”姚槿芳因方才的情绪失控感到抱歉,这会儿便说得简洁了许多,“我是前两年进的厂子,从那时起,金花姐妹会的事就一直被周围人传着,简单来说,就是一群反抗者。”
“反抗?是反抗什么人?”江不遇追问。
“反抗所有迫害者!”姚槿芳眼里突然生出了光辉,像是虔诚的信仰者般说道,字字也加了力道,“她们组建姐妹会,团结了厂里所有受欺负的女工!如果遇上拖欠钱的,她们就带着女人们去要。遇上骚扰的,就会拍开他们的手加以警告!听到辱骂就会回击!为了对抗帮派的袭击,她们也会带着姐妹们结伴上下班。这是新阳有史以来第一批敢公开对欺侮压迫宣战的女人!是她们让其他的女人们知道,钱是我们靠双手赚来的,而不是仰仗男人的谦让。我们赚的堂堂正正,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姚槿芳的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了,仿佛突然间充满力量,“是她们告诉我们,女人的尊严不是求来的,而是争来的!!”
江不遇突然愣怔了下。
——女人的尊严不是求来的,而是争来的。
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不论如何,即便只是转述,江不遇也足以体会到这些话背后的惊涛骇浪。
这对于常年受压迫隐忍的女工来说,金花姐妹会会必是英雄一样的存在,它象征了女人在职业上对权利和公平的坚持,象征了虚假之梦背后真正的梦。
然而。
“金花姐妹会,已经不存在了吧。”
江不遇冰冷的,一语道破了这个现实。
姚槿芳就像是熄灭的火焰般,渐渐佝偻起身子,哀默地点点头。
“在新阳厂还叫知行的时候,她们就销声匿迹了。后来厂子进行了一次更替,知行变成了新阳,在这里工作过的人都散了。新来厂子的人都没见过她们,只是从一些旧闻和笔记上,得知过金花姐妹会的事。大家都将它看做希望,觉得有朝一日,肯定还会有人站出来将大家团结到一起,再和这糟糕的世界对抗——”
“既然想要改变命运,为何要等别人?”沉默良久的沈秋月突然开口,眼睛里闪动着些许愠怒,“是因为自己怕事,所以想缩在后面,成,受益有份,不成,死得是别人吗?”
突然的质问让姚槿芳愣住,微张着嘴,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