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遇也略感讶异,在他的意识里,沈秋月克制情绪的能力远在常人之上,至少在姚槿芳面前,不该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沈秋月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迅速解释道:“抱歉,都是女人,心有戚戚焉。说得有些过了……这种事,本就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的。活着,比什么都好。”
“只是销声匿迹。”江不遇安抚了句,“兴许是因为其他事离开上海了,不必这么悲观。”
沈秋月微启唇想说什么,半晌又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嗯。”她清淡地回了一声。
江不遇看沈秋月好像也并没什么事,这才放了心,又将注意力放回姚槿芳身上。
“总之听你的意思,四叶金花是流传在新阳厂的一个梦。别的地方呢?也知道金花吗?”
姚槿芳很笃定:“虽然别的厂子也有人听说过金花姐妹会,但她们很少会热衷于金花,大多都会自己拜姐妹。金花姐妹会的事……更多的还是在我们新阳里流传着。”
闻言,江不遇在胳膊上,轻轻点了两下指。
他思索片刻,又问道:“对了,昨天你与沈小姐说的失踪女工的事……你可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还有详细特征?”
这句话听起来像突然换了案件。
姚槿芳不免愣了愣,紧忙又点头:“记得记得。”她艰难地扶着肚子起来,从旁边的一只小盒子里翻找出一张纸,小心摊开交给江不遇,“沈小姐昨天就让我整理了,已经都写在上面了。”
江不遇接过,逐个看上面的名字。
头一个,就是于秀娟,即:姚槿芳之前说关系交好的女工。
上面明确写了她离开新阳厂的时间。
余下的人……粗粗一数,竟达二十余之多。
江不遇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失踪,而且没有半个字流露到强盗股。
总觉得这事密不透风到有些诡异。
最关键是,这里面是否有他想找的人?
江不遇回想了下验尸报告上仅有的一些信息,又问:“这里面有没有一米六五身高的,十六岁左右的孩子?”
这个问题让姚槿芳有些为难,她想了想,在几个名字前连点了几下。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她们,差不多都符合这个条件。”
姚槿芳至少点了十个人,江不遇仍旧愁眉不展。
也是,现如今工厂招女工,都要严格审核外貌条件,选进来的孩子身形都有些类似。
江不遇再度追问道:“有没有近期刚不见的?”指指自己右侧眉骨,“这里还受过伤的?”
姚槿芳沉吟片刻,恍然:“啊,难道是……岑娘?”
姚槿芳立即从盒子里往下翻找,没一会儿,抽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有好几名年轻的女孩,她们簇拥着比她们年长的姚槿芳,笑得都如阳光般灿烂。
姚槿芳指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孩儿。
“就是这个孩子。”姚槿芳很肯定地说道,“岑娘是前不久才离开的,但是她和于秀娟她们的情况不一样。她好像是自愿离开的,而且也是和周围人交代过的……这孩子难道也失踪了吗?”
江不遇没明确回答姚槿芳,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在她离开厂子前,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吗?”
姚槿芳再次拧起眉,拇指若有若无地在盒子上摩挲几下,蓦地一拍!
“对,我想起来了……之前,我看这孩子头不知为何伤了,就想着给她买点药。可是在去找她的路上,偶然间看到一个男人开车将她接走了。我没看到那人的正脸,但隐约能看出是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岑娘虽然有点怕他,但还是听话地上了车。所以当时我就想着,这会不会是岑娘的男朋友。怕……是因为脾气不好?但总归看起来,他对岑娘也是好的。我也就识相走了……”她焦急起来,“这个男人,难道有什么问题?”
江不遇依旧没回答,默默思索着姚槿芳给出的几个关键词。
一个背影忽从脑海中闪过。
江不遇忽而抬眸,对上了姚槿芳的眼睛。
他的目光犀利又尖锐,声音也沉冷下来:“那个男人的车牌号,是不是5586?”
此话一出,姚槿芳愣住了,沈秋月也蓦地看向江不遇。
江不遇的双眼依旧直逼着姚槿芳。
姚槿芳怯生生地点了下头:“确、确实是这什么86……您认识这个人吗?”
江不遇眉心飞快一缩,有些震惊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而后吐了口气,用力搔搔自己的发。
“这可就有点……棘手了。”
沈秋月似乎也知道这个车号,清淡的脸上浮出了些许深幽的思绪。
她看向江不遇:“江组长,既然棘手,那么,要不要……”
“没有‘那么’。”江不遇毫不犹豫地打断沈秋月,“事情总要解决的,不管面前的是谁。”
沈秋月看着江不遇,悄然动了动唇,无声答了一个字:“嗯。”
想到那个人,江不遇不禁再次叹了声气。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必须尽快拿到‘他’才行。”
江不遇在心里快速计划起来。
半晌,口中喃喃念出几个字:“同仁辅元……分堂。”
一个绝佳的想法,钻入了江不遇的脑袋里。
*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尸骨的面部重塑还得有几天呢。”
邓子善举着满手沾泥的手套,皱眉看着这名不速之客。
“我不是来取头骨的。”江不遇看看办公室桌上,已出现轮廓的头骨,“头骨复苏很慢,但……帮我捏个人像,是不是很快就能完成?”
邓子善被问得一愣:“这倒并不难,如果有照片画像……话说这都不需要我来做,找几个雕塑匠人也能弄。而且几个人动手,应该很快就能弄出来。”
江不遇思索片刻,接道:“既然如此,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走近,低声和邓子善说了几句话。
邓子善登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你让我提前放出风说面部重塑……可以确认尸首?”他失笑,有些抗拒,“何苦兜这一圈子?”但见江不遇面有凝色,又意识到什么,试探问道,“是有怀疑的人了?”
江不遇先点了下嘴唇,示意轻声,随即抚过雕了一半的人头上:“至少,是有关联的人。”
*
两日后,半夜十二时,同仁辅元分堂。
按理说,这个时间,这里应该已经没人了。
但是此时此刻,在储物办公室的小间里,却聚集了至少五六个人。
他们身上皆穿着藏蓝色的巡捕服,各个神色肃杀,又兼着几分迷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此地,即将面对什么。他们只是戒备又好奇地盯着一扇几乎被封死的窗子,试图从仅剩的窗缝中,捕捉到对面房间的一些动静。
内中只有一人神色不同。
那人并没看窗子,斜身坐在一只硬实的木箱上,垂眸正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儿接连点在膝盖上,就像是数着什么。
“不遇,还要等多久?”细微的说话声从旁传来,是来自邓子善的低沉嗓音。
江不遇仍然默默点着手:“再等等。”
他说着,径自起了身,靠在一扇对外的窗边。
这扇窗子同朝内开的那扇类似,都以黑布帘子遮着,几近封死。
江不遇撩开黑帘细微一角。
外面的月光顿时如水般流了进来,短暂照出了屋内几人肃杀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屋内的人已经变得哈气连天,屋外的车也只少不多。
邓子善已经快要靠墙睡倒,终于忍不住:“江不遇,我看不会有什么人来了——”
江不遇突然伸手制止,并放下帘子!
一束车灯蓦地晃过,刺目的光顿为黑布罩上了一圈鎏金线框。
有人来了!
屋内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点,皆从困乏中醒来,严阵以待。
很快,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轰轰作响。
而后,安静。
车灯带来的光,也随着发动机的停止同时熄灭。
屋内外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江不遇再次撩开一角,眯缝着眼看向来车。
来的是个男人,穿着一身和所开的车子格格不入的青灰袍衫,头戴一顶遮眼长檐帽。乍一看是个穷酸的苦力,可其举手投足又描绘出一种很好教养。身影从车前闪过的时候,隐隐露出了车后的号码——5568。
结果还是来了。
江不遇不知此时该举起双手欢呼,还是要暗自默哀。
然不管他的心境如何,都不会改变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除非这个人中途做出改变,再次颠覆他的想法。
然而,这个人就像是看过江不遇心中的剧本一样,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进入了同仁辅元分堂。
确切地说,是翻入其中。
江不遇透过对内窗子的帘缝,看到一束手电筒的光来回打探。
在经过了大约十分钟后,那个人才终于来到了他们对内窗子所通的这间房内。
亦是先来回环视了一遍。
待光线照到架子上一排泥塑人手人头后,男人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呆呆望着其中的一颗人头,就像是被人头上嵌着的那双眼睛牵引,一动不能动。
半晌,他关掉了手电,只手抚过人头的眉眼和脸颊。
“对不起……别怪我……这不是我的错……你知道,我一向对你最好了……”
男人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温柔抚摸人头的动作突然变得粗暴。
接着将人头狠狠扔进一只早先准备的布袋了,然后将其高高举起。
只听“砰”的一声,便将那布袋重重砸在地上!
接着再次举起,眼看着第二下就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