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公鸡未鸣,小石被屋外动静惊醒,睁眼时,昨夜刻好的多字章还在手边,刻刀还在手里。
“沈公子,师傅好像又和别人吵起来了。”
沈彬揉揉睡眼,睡时虽短,也已补足精神。抬头看时,小石已开门进冷屋去了,他赶忙跟上,穿过冷屋到热屋,屋中一股巨大的腥味儿,灶上的大锅开了盖子,白汤滚滚,沈彬顾不上这些,只见方磊果然正对着门外发作。
“……你们可真是,哪天不行,偏偏都挤在这天。”
“哎!他们来了。侄少爷,凤翔回信到了。”沈彬一听便知是鲍小禾,此言一出赶紧近前。
“多谢小禾!没想到如此之快!”沈彬从方磊边上挤过去接信,小禾向身上摸一通,苦脸道:“阿邪,忘带了。”
方磊骂道:“定是又喝多了,你怕不是把来没来信也搞错了吧。要不就掉在路上了。”
“胡……胡说,信当然来了。肯定在社里。就是忘带了。”
沈彬心急道:“那我这就随你回去。”
小石忙道:“等等我!”
方磊骂道:“你这奴才,今天又去做什么?又要偷奸耍滑不练功?”
小石举起多字章道:“去给那些报盖此章。”
方磊疑道:“昨夜刻的?拿来我瞧。”
小石恭敬捧上,方磊细看一番,脸上阴雨转晴道:“嗯,还行。就算你昨夜补功了,去吧。”
“多谢师傅!”
“几时回?”
“盖完便回。”
方磊磊摸摸下巴道:“不行,你还去不得,我的窑这就要烧好,你还须帮我开窑。”
“啊?”小石就要急哭。
沈彬立即道:“小石莫急,这刻章虽须你来,这扣章,我就行了,你把章交给我,今日每份报抄必带此印而售,如何?”
小石这才放下心来,当下双手把章给沈彬,沈彬也双手接过,当下两厢告别。
沈彬同小禾回红石镇,发现路不对,又走几步,远远一间酒铺,方才明了。到酒铺前,时辰太早,还上着板,敲半天无应,倒有邻居开门咒骂,小禾只得作罢。沈彬笑道:“那成大哥的酒还喝不够?还要在此多买。”
“此间有烈酒,那厮不与我。”
此后一路无话,小禾虽醉,脚却不慢,不多时到红石镇,街上初有行人。
来在鸽站,小禾道:“信定在屋里桌上。”
进屋一看,桌上却无。沈彬如一脚蹬空,面上不露道:“你先慢慢找,将红印油给我,我来扣章。”
小禾找来红印油,沈彬在桌上摞好报,一张张扣起来,不多时,二三十份扣去,信却还未找到。沈彬深吸平喘,心早已急如蚁爬。小禾几处找不到也渐渐着恼,开始乱翻乱扔,沈彬听着声音渐渐不对,停手道:“小禾莫急,你再摸摸,是不是还在身上?”
小禾恼道:“我都摸遍了……”一边摸着,忽然一停,“哎?还真在这儿。”原来又在背后,卡在腰带处,正是在盘清镇慎知老店时那粒银子卡的地方。
沈彬笑着接过,内里已是一身冷汗,却不拆信,直将数好的五十份盖完。不知为何,今日他想起小时叔叔让他背的一篇文章: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沈彬深喘一口气,拆信。信文如下:
修文贤兄敬启,父近微恙,恰关瞻叔至,随去扶风问医,家只愚妹,近日蜚语蝇蝇,家中甚忧,幸见兄字,灵台方晴。兰姊安好,云不必谢,红石师弟,愿兄善待,蒙伊所告,康熊有姻,西安康氏娶洪至熊氏之妹,故陷兄之局或早有谋,乃康熊沆瀣耳,兄可再察。西安康氏,经营冶铁,钱庄银号,亦有深涉,官私两通,手眼达天,愿兄慎行。又,兄之事有褚仆李小通携信星夜去扶风以达父知。愚妹再拜
“康熊沆瀣……康熊沆瀣……”沈彬看着这四个字,浑身都在发抖。一切都说得通了,如此看来,西安早已布下罗网,等他来投,而他甚至自送为獲,连收网都不必了。
“侄少爷,你怎么了?”
小禾一声唤,沈彬方觉,不由自笑:才当自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下便现了原形。以前还笑苏学士“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自己又如何?
“小禾,你来替我盖印如何?”
“行。你要写回信?”
“我要写信,却非回信。”
“那是?”
“檄文。”
“……哦。”沈彬起身去备笔墨。小禾坐下来继续盖印。
话休繁絮。三百份报,少顷盖完。另一边,沈彬挥毫,一蹴而就,一篇揭罪檄文已然写得。想起压在小店墙角的一篇,乃是写给叔叔,免他误会,此一篇,则为召告天下。此时胸中郁气方舒,这才想起叔叔原来生了病,不免又心忧起来。不过关瞻叔叔结交甚广,由他介绍问医,想来无妨。
正想间,小禾已卸板开张,二人携手,查鸽况,喂食水,接寄信,接来鸽,收钱拢帐,忙得不宜乐乎,《江湖近闻》与《江湖新闻》并放,《江湖近闻》依旧无人问津,《江湖新闻》虽无昨日排队立空之景,依旧好卖。沈彬在零星卖掉的几份《江湖近闻》上也盖上红印。二人忙至下午,才稍有闲余。沈彬想起来道:“你的问安褚兰兰收到了,她说安好,还提了你。”
小禾被一口酒呛得大咳,忙道:“当真?可给我看看?”
沈彬递过信去。
小禾热目而读,笑荡双颊,将信递回道:“你怎么问的?”
“你不让我说是你问的,我只得谢谢她送来玉楼为我带家信,又说红石镇鲍小禾言是其师弟,此信由他为我发。也是幸好帮你带问,否则也未必能知康熊二家的关系……”
沈彬说着,却见小禾早已没在听,脸上越笑越笑,竟拿着酒壶舞起来,酒水一阵乱飞,洒到一个进来的人身上。
“喂!我说!”
原来小石到了。小禾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石道:“我又多印了几份带来,再来盖几份。”
“啊?”小禾道,“当初可没……”
“这几份不要印钱,”小石打断,放低声道,“这几份是我背着师傅偷偷印的,若师傅回来后问起,印钱从我工钱里出便是了。”
“回来?方师傅出门了?”
“是。烧字到中午烧完开窑,开完窑他便走了。”小石说着已铺开带来的新印报,自己盖了起来,沈彬一看,盖印看着简单,小石印出来却比自己要好看得多。
小禾边喝边问道:“又去找千机手了?”
“我看是。”
“等等,”沈彬问,“千机手不就是方师傅本人么?何为‘找千机手’?”他想起方磊那句含糊的“果然是千机手”来,以为听错,看来是真。
“啊!”小石又一捂嘴,似又说漏。
小禾道:“这怕什么,都是自家人。”
小石忙转移话题道:“对了沈公子……”从身上摸出一物递给沈彬道,“此物我看你有用,早上你走得急,我便把它捎来了。”
沈彬一看,是那根炭棒,惊喜接过道:“多谢小石,若有此物,那可太好了。”
小石不再多言,将新带来的报也扣好章,摊上报摊,此时行人渐稀,买者更少。小石坐在摊前发呆,自语道:“真能找到么?”
小禾喝口酒,以手比道:“早上卖了这么厚呢,等着吧。”
沈彬道:“是,零星还有几份江湖近闻,我也都扣了。”
“多谢……”
眼看日向西斜,那卖包子声又喊起来,小禾却不动窝儿,沈彬觉得好笑,看来上次说他为躲要钱,并不冤枉。沈彬正要起身,只见外面一高一矮,走进两个人来。头前这位人高马大,花白长须洒胸,手中提着一坛酒。后面一人矮小圆实,还有点驼背。沈彬忙拱手道:“成掌柜,又见面了。”
成谈朗声大笑:“昨日没喝尽兴,特来续上,恰好又是你们三个。”
“痛快!”沈彬道,这时看到身后那人面色阴沉,默然无语,便问道,“后面那位前辈,可是你带来的朋友?”
“不错,他叫牛志,是个皮匠,叫他牛师傅便可,”说着对小禾道,“怎么样,小醉鬼,今天人多,把你的宝贝八仙桌,撑起来吧?”
小禾正皱眉,成谈把酒坛提起来,把封口轻轻拔开一条缝,小禾触电般跳起:“妈呀,这么香的酒。”
“废话,这等酒,在我那也没几坛,快撑桌!”
小禾这才去撑桌,原来靠墙立着一张折叠八仙桌,早落满灰尘,似与墙融为一体了,外面还堆了很多杂物。
小禾搬开杂物,屋里已尘土飞扬,小石去搭手,沈彬则与成谈搬开东西为桌子腾地儿,偷眼看那牛志,此人阴着脸、驼着背、背着手,一动不动,眼神藏在小眼睛里面,也不知他看哪里。沈彬低声问:“成掌柜,这位大叔……”
成谈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桌子很快撑起,小禾一番忙活擦净,大家坐下,沈彬正对立桌那面墙,被桌挡的地方现出一片浅圆,中间竟贴着一张人像,画中一位大臣持节而立,肩头是一只大雁,正上方写“祖师常惠公”,画两侧还有联:
千里关山
只日可达
画、联都已褪色,沈彬叹息。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喊道:“是成先生点的酒席吗?”
大家一看,一个伙计挑着食盒站在报摊前,原来成谈早叫好了酒席,怪不得他让小禾撑桌。
这边将酒席摆上,那牛志却还站在边上,似乎身在局外,冷眼看着这一切,成谈开口招呼道:“牛师傅,还站着干什么?今天就算相识,你也来认认主顾,”说着向这边介绍道,“这位牛志师傅是我新交的朋友,是个皮匠。”
“主顾?”沈彬疑道,似乎猜出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么快。
牛志盯着在场几人,虽过来坐下,却一身警戒。
成谈道:“既然菜酒人都齐了,小禾,收摊上板吧,这位牛师傅,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要找的人……”小禾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大惊,忙去上了板,沈彬也一惊,难道猜对了?见屋内变暗,去点起了灯。
街上杂声被挡在外,屋里安静下来,大家再次落座后,成谈给大家倒上酒,举杯道:“来,欢迎牛师傅!”
话虽未完全挑明,大家还是举杯。牛志看众人都喝了,只勉强粘唇。
“小石,说说吧,你不是找红碗匠么?这位牛师傅,便是个中的行家。”
小石惊掉了筷子。
原来,在这天午饭刚过之时,此人来在太白酒铺,成谈为收集各路消息,特设几张桌供路人歇脚小酌,就见他手中拿份《江湖近闻》,茫然四顾,成谈上去一聊,原来他不识字,想让人帮他看看这上面是不是讲了“封刀会”的事,成谈帮他念报,他点了点头。成谈看到这报空白处扣了一方红章,“哎”了一声,牛志问怎么了,成谈说“此处扣了一章,重金寻红碗匠,没想到这么快就扣上了。”牛志似随口问:“重金是多少金?”成谈一听便知有门,几番盘道,果然此人是行家,便将他带了过来。
沈彬暗叹:“不想江湖新闻虽卖得多,寻到此人靠的还是江湖近闻,幸好我也加了章。”
小禾却把杯一放撇嘴道:“我说,牛师傅,今日我可没醉,买报之人都当面给了现钱,我怎么不记得有你一号?”
牛志阴沉的脸更加沉郁,喝口酒也不答,只哼了一声。成谈赶紧圆场:“此报是我店中客人看完后所遗,牛师傅不过在那边捡到而已。”
沈彬问道:“牛师傅问那封刀会之事?可是要去?那封刀会这个大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牛志只是喝酒,一声不吭。
成谈也疑惑:“牛师傅,你来此还未有一言,至少向大家说上两句,就算不向我们说,你既应这差事,好歹也要向主顾说些。”成谈用手一比小石。
“我……会缝那个。”牛志终于开口,低声挤出这几个字。接着,牛志扒在成谈耳边说了两句,成谈问小石道:“小石,牛师傅想与你单说,要不你二人就去边上商量?”
小禾不忿道:“我们又不是外人,再说了,虽然雇你是他雇,寻你还是我们寻的呢。”
成谈稍加思索道:“这样,小石、牛师傅单谈,立下字据,我在旁边不说话,作个见证。我们单独去那边说。”
沈彬道:“此计好。不过你们不必动,我与小禾到里面去,待你们商定后再出来。”
沈彬暗想,江湖人真是千奇百怪,自己也算见了一些,这种诡秘兮兮不说话的却是头次见。他拉着小禾便进了鸽舍,小禾哼道:“我真怕那家伙把屋里的银子顺走。”
“有成掌柜在,料也无妨。”
“他不过是个开酒铺的,小绺儿的手段他如何能知?那家伙我看着就不好。报指定是他偷的。”
沈彬虽有同感,但或许这门手艺本就阴晦,行此事难免沾染其气。
小禾顺手将鸽子清点一遍,发现两只现出病兆,将它们隔离开来。等了约一盏茶,成谈喊二人出来。小石还在,那牛志已经走了。
小禾问道:“最后是多少钱?”
小石拿字据给小禾看。
“啊?七两七?定钱二两二?也太黑了吧?”小禾惊得跳起来。
“他张口要二十两呢。”小石道。
成谈道:“这行人暗行此事,担着官司之险,多要也是常情。况且此等人难寻,若给太少,他宁可不做。这七两七是取亡者超度之数,他本不肯,我又许他些酒,他才肯了。”
沈彬问:“成掌柜,此人因何要问封刀会之事?我本还想再问他,他却走了。”
“问他也不会说,不过依我看,”成谈重新给各杯倒上酒,声音低了下来,“他恐怕是觉得那边有生意。”
沈彬听得脊背发凉。不过成谈举杯朗声道:“好了,不想这些了,今日了定一事,大家举杯吧。”
大家正要举杯,小石突然离开凳子,当时向沈彬和成谈一跪,拜道:“谢二位恩公,我……”二人赶紧跳下凳子把他扶起。小石已泪流满面,三人好一番劝,小石坐好。大家这才举杯,动箸开席,这一桌酒席本十分美味,此时方品出来。然而小石加紧吃了些,便要走。
小禾道:“你师傅出门了,你何必这么着急。”
“我要回去练功……师傅今天本要带我去……但说我功夫还不到,便又没带。”
成谈问道:“方师傅去了哪里?”
小禾道:“找千机手去了,”见小石眼露惊惶,他只好道,“好吧,算我多嘴。真是的,这沈公子想主意帮你找人,成掌柜帮你把人领来,你还把他们当外人。”
成谈道:“小石谨尊师命,你别挤兑他。小石,练功虽要紧,饭也得吃饱,你把这些吃了便走,如何?”他说着给小石夹了几大筷子肉。
小石点头,闷头几口吃光一抹嘴,向三人又行了礼,又对成谈道:“银子我明日便送去酒铺。”
成谈摆手:“不急。”
小石走了。
三人送完回来继续吃,成谈道:“真是个好孩子。”
小禾边吃边道:“嗐,一根筋。”
沈彬这才问道:“小禾,那千机手,说的不就是方磊么?”
成谈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那小石防我倒是想多了,方师傅家的事,我知道的可不算少。”
小禾道:“那你说说,看和我知道的一样不一样。”
“当年方师傅以一尊羊脂玉的“乾坤阴阳佛”名动江湖,人称千机手,但那尊佛并非他一人所刻,一些精微之处,乃是由他的姐姐所刻,只不过她是女人,对外撑不了门面,外人只道方家有个千机手,方家自己人则心知肚明。方师傅逢遇难题之时,便会去找姐姐。”
“原来如此,”小禾道,“我只知方家内里有个不露面的‘真千机手’,不想是方师傅的姐姐。”
“也不能如此说,方师傅自然也是千机手,只是千机手并非他一人。”
沈彬道:“可是方师傅后来因那石姓生父之事被熊氏当成把柄,排挤出凤翔,他的那位姐姐……”
“这就不知了,据说方家原无子嗣,推测起来,他姐姐可能也是抱来的。”
沈彬越听越想起一人来。难道是她?试探问道:“所以这位千机手,可是住在西安城西的五里岗?”
成谈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我知她是千机手,名叫什么,家住何方,都是不知。”
沈彬想,虽本就知道五里岗坟舍那位方不知姓方还是姓石的大婶是高人,却不知她高到如此程度,连方磊都要去请教她。如果当时还带着玉珮,她定能认出是由她所刻。想起两去坟舍的情景,又想起千机手仅仅因为是女人便只能让兄弟顶名在外,不由叹息,又联想到自己文章为他人顶替,不由喝尽杯中酒,长叹了口气。
成谈也喝尽杯中酒道:“说起来,沈公子下一步有何打算?”
沈彬心中已有主意,从边上桌子拿起上午写的檄文道:“我正有件事想问两位意见。”
“哦?”二人异口同声。
“此文中,我尽述真相,如今他们在《江湖近闻》之上诬毁于我,我想将此文登在《江湖新闻》上,以其道还其身,不知二位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