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斌和谭大牛在小食店进午膳,两盆鱼肉两壶酒,躲在厅角大碗酒先拼三碗,吃得津津有味。 “胡七爷上了火,吃错了药。”谭大牛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逐一追查昨晚吉利赌场的赌客,连排帮的人也受到盘问。” “干什么呀?查什么?”文斌故意装傻。 “说是有人偷听到什么秘密消息,故意透露给某些人,凡是交待不清的人,都被胡七爷的爪牙打得半死。小文,咱们很幸运。” “怎么说?” “咱们是从侧院偷偷溜进去,进去都没被人发现,要是被他们揪出盘诘,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 “所以我找你呀!”文斌淡淡一笑。 “所以找我?”谭大牛一头雾水。 “你地头熟,娼馆赌坊内部你一清二楚,可算是这两家的地老鼠,进出自如不会被人发现。大牛,要郑重警告秋娇,口风放紧些,把嘴缝起来,别让他们查出你我曾经偷溜进去,为了这件事挨揍划不来,甚至可能送命,千万小心了。” “那是当然,秋娇比我还要害怕。” “那就好,那一高一矮两个漂亮的女浪人,确是今早走的?” “错不了,乘渡船到溪口镇,很可能到河南游荡。我亲眼看到她们上渡船的。” “下午我也可能离开一段时日。” “又上船?” “这是我的本行活计呀!来,干。” “好,干一碗,不醉无休。” 折入租住处的巷口,他的虎目中突然涌起警戒的神色,已有三分酒意泛赤的面孔,肌肉出现抽动的线条,脚下一慢。 邻居那条老狗,通常不论昼夜,大多数时间懒洋洋地趴伏在他家的门口。 那是一条快要脱牙掉毛,将近二十高龄的老狗,极少吠叫,对这世间的要求已经不多,小娃娃踢它一脚,它也懒得理会抗议。 现在,这条老狗避至第五家的门口墙角,夹尾竖毛老眼居然重新出现要躲避的恐惧光芒,似乎如果有人叱喝一声或跺一下脚,它便会转身逃遁。 不寻常的现象,表示已发生了不寻常的变故。 略一迟疑,他深深吸入一口长气,沉着的向门口走,镇静地取钥匙启门锁。 同住的三个人,张三李四不在家,王二麻子死了不再回来,这两天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 每个人都有钥匙,他借住的地方白天通常没有人在家。 这种土瓦屋是并连式的贫民居,前面是小厅堂,后面是居室,简简单单,没有厢院堂廊。 两张长凳加上木板便是床,真正睡在床上的时日并不多,得过且过,一切世俗、礼仪、规范、娱乐……都不存在他们这种人的生活圈子里。 把这里说是窝,倒还贴切些,称之为家,不啻打肿脸充胖子。 踏入小小的堂屋,前面的窗便是唯一的光源,所以他不掩上门,光线增加了三倍,小堂屋显得明亮了许多,简单的家具一览无遗,形容为家徒四壁,并不夸张。 唯一的八仙桌上,总算有一把茶壶,两只茶碗,壶内有一壶冷茶。 拖出长凳,手本能在落在茶壶上。 光线一暗,有人堵住了敞开的大门口。 他的左手,拈起了茶碗。 通向卧室的走道口,又出现一个人。 他坐在东首处,背后是墙壁,可以看到大门口和走道,两个不速之客皆在他的目光所及处。 那是两位水夫打扮,特别精壮的大汉,青直裰的衣尾下,隐约可以看到匕首或短兵刃的鞘尾。 两大汉打出一串手式,神情如谜。 他脸上警戒的神情消失了,也打出一申手式。 “坐。”他站起肃客:“你们是另一区的弟兄,怎么可能找得到我?怪事。我这一区的功曹和游神,也不知道我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形,我们之间只在召集处会合。你们……” “监察处有各区弟兄的档案。”堵在门口的大汉冷冷地说,两人并不入堂落坐,所流露出的敌意,可从行动与神色中感觉得到。 他的戒心重新涌升,看出不吉的征兆。 “哦!原来你们也是天垣堂的人。”他神色一冷:“总领队迄今尚无任何举动或指示,联络站与召集站被切断,居然……” “总领队要见你。” “很好,我急切希望和他见面。” “这就走。” “这就走?是不是不合程序?”他大惑惊讶:“时地必须事先安排……” “叫你走就得走,”大汉沉声说。 他一怔,变色而起。 “这是干什么?”他不悦地沉声问:“命令?什么人有权下命令?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奴才?下属?混蛋!你是什么东西?岂有此理!” 他年轻,修养不够,近来所受的一连串挫折,已经让他失去耐性,再加上一连串不可解的可疑事故发生,他被反常的情势激怒了,大汉的态度和不客气的话,引发了他的野性。 “对付叛徒,用不着客气……” “你说什么?”他虎目彪圆,要发作了。 “已经证实你没死在青龙庄,其他六星死亡你有责任。你不设法禀报,反而杀了联络人王戎,杀了召集人郑安,切断了这条线。监察处已经查明有据,你必须受到应得的制裁。总领队愿意给你一次面陈的机会,不要逞强放弃了,现在,你可愿意跟咱们走吗?” 他心中一凉,也愤怒得血液沸腾。 召集人郑安失了踪,他多次到郑家踩探,最后一次碰上同一区的功曹弟兄,那位功曹也曾经多次前往郑家找郑安,也弄不清郑安是如何失踪的。 王戎被日精月华两个浪女所杀,他恰好赶到,来迟了一步,赶走了江湖双娇,救不了重伤的王戎。 只能说,联络人王戎被杀,他是在场的目击者,怎么竟然把他指为凶手,而且居然说查有实据? 他根本没赶上召集,根本没与同伴前往青龙庄。 参加天网的人,都是无条件自愿参与的,都是激于义愤不计名利的所谓志士,没有隶属关系,没有任何奖赏,没有名位拘束,没有期限管制。 每个人生活环境不同,住处有远有近,平时各处天南地北,有代名编组而不聚在一起。以他这一组七天罡来说,他是领队天魁(天枢)星,对其他六星六位弟兄,除了知道他们的武功底细之外,对他们的家世并无所知。 六位弟兄对他的根底,也从不进行了解,以免一旦落入仇家的手中,追出其他弟兄的下落根底。 一旦召集的天灯悬出,决不是三天两天便可将人召集到的。 他有多处藏身寄托的地方,嘉鱼便远在府城一百五十里外,所委托的传信人,看到灯号奔赴嘉鱼便需两天。所以,天灯召集是没有期限的,至于是否应召,他也有绝对自由决定是否接受。 天网的组织制度的确有点散漫,但所有参与的人,都表现得极为热心,这只是一种自愿的组织,需要以生命作赌注,而又没有任何利益可得的组织,没有拘束力。 天网的主持人决不可能摆出主子面孔,来指挥这些只尽义务,而一无所求的铁血志士。如果有所谓命令指挥,这些人恐怕早就一哄而散,不可能存在了,绝对不可能保持了十载盛誉而名气不坠。 大汉抬出总领队的命令,引起他极度的不满。 天罡七星青龙湾覆没,总领队早该发出紧急召集令善后,给予仇家猛烈致命的制裁惩罚,却毫无动静。 现在,届然要定他的罪,把他当成叛徒,难怪他愤火中烧。 被胁迫前往见总领队,他有多少辩白的机会? “你把总领队的住处告诉我,我会去见他。”他强抑怒火,开始冷静地盘算对策:“你先告诉他,我天魁星被人打伤,养伤一月起不了床,没赶上召集。带队前往青龙庄的天魁不是我,我正要找他求证,这件冒充的事他应该知道,因为是他负责调派人手的。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你……” “把总领队的住处说出,就可以走了。”他抢着说,不想再浪费口舌。 “你不肯跟我们走?”大汉厉声问。 “你不是白痴,你懂得我的话,是吗?” “该死的!我只好提你的头回报……”大汉怒叫,突然疾冲而入,半途匕首出鞘,豪勇地挥匕猛扑。 扼守在后堂走道的大汉,悄然双手齐扬,两种不同光芒的中型暗器有六枚之多,闪电似的向他的背部集中汇聚,光芒一闪即至。 茶壶先一刹那飞出,八仙桌猛然掀起,暗器贯入桌面,有如暴雨打残荷。 “呃……”发射暗器的大汉,被茶壶击中丹田,茶壶碎裂,大汉抱住小腹向下挫倒。 同一瞬间,长凳飞起,向挺匕扑来的大汉飞旋猛扫,茶碗从空隙中一掠而过。 大汉不用匕首挡凳,一掌把凳拍得断成四段。 茶碗先一刹那,在大汉的右肩爆裂成碎片。 文斌像一头猛虎般扑上了,双掌真像虎掌,搭上了大汉的双肩,右膝重重地撞上了大汉的丹田。 接着,是拳掌齐施,落在大汉颈肩胸腹,声如钟鼓齐鸣,在大汉倒下之前,便已失去知觉,砰然倒地。 “他娘的!咱们好好亲近亲近。”他到了丹田被茶壶击中的大汉身旁,一掌将大汉劈昏。 进入河南,经过平靖关,第一站便是信阳县。 这里不但是交通要埠,也是豫南第一大城,从前曾经是府,又降为州,本朝初更降为县,每下愈况。 两年后,终于又升为州,表示重新繁荣起来了,从湖广来的旅客,把这里当成第一处宿店。 这里,也是开封中州车行客货车的终站。 从湖广北上的旅客,必须在平靖关住宿,办理越境手续,在路引上盖准予通行的关章,所以在这里打听旅客的去向,只要找对门路并非难事。 江湖朋友打听消息手段巧门路多,文斌就是门槛甚精的老江湖。 六月在这一带行走的旅客,盛暑期间相当辛苦,大地像一座大烘炉,车马经过时,尘埃滚滚历久不散,中午非歇不可。 走这条路的旅客,以车和马为主要交通工具,徒步的旅客却多,乘车骑马的旅客并不多见。 文斌盘缠足,囊中银钱不虞匮乏,他混迹下层社会扮穷,其实却是豪门子弟。 这次北上追踪,便换了身分,成了寻访亲友的大户豪门子弟,鲜衣怒马仆仆风尘,换下了穷人的青直裰,改穿月白色长衫,人才一表相貌堂堂,制琴师和打手的形象消失了,流露出豪门子弟的英风豪气,完全蜕变成另一种人。 如果身边带了仆憧,就更像官宦人家的子弟了。 他没带仆从,鞍后备有马包,前面挂了鞍袋盛行囊,马鞭轻摇从容就道。 他并不急于赶路,追踪不需要跟得太近,避免追过头,要办的事必须计算得精确,准备充分,他有的是时间。 目标的动静,他已经了解于胸。 总领队派来杀他的两名大汉,其实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本身就是天网另一地区的弟兄,所知有限。 他不忍心下毒手对待奉命行事的弟兄,也就不忍心用酷刑迫供。 天网掉转刀剑对付他,把他列为叛徒,他深怀戒心,真没有向往昔弟兄下杀手的心情,对方却可毫不留情地向他下毒手。 在气势上,他就输了半壁江山。 为了处理两大汉的事,他耽误了两天时间,等他追过汉口镇,江湖双娇已经动身北上三天了。 急于离开现场的歹徒,逃离的速度是相当快的,他必须沿途打听,预防目标利用迷踪术摆脱,因此不能追得太快,也不需操之过急。 平靖关到信阳县是九十里,乘马是一日程,轻车也是一程,骡车则需一程半,携家小的徒步旅客要两程,脚快的也需一程。 官道宽阔平坦,热浪蒸人。 他不急于赶路,蹄声得得轻快地向北又向北。 二十里官塘寨,是一处歇脚站,有五六十户人家。 官道绕过寨西,寨外设了歇脚亭,有五六家小店,供应旅行日用品茶水饮食,一排老槐树枝繁叶茂,旅客免受热浪袭击之苦。 先到歇脚的旅客不少,其中有一辆中州车行的短程骡车,专走信阳和平靖关,车把式忙着替一马三骡供水,旅客们在树下抖落一身尘埃。 另有一辆双头马车也在歇息,这种车也称轿车,因为车厢型式如轿。 通常,这种轻车只有大户人家才够资格拥有,普通的平民百姓使用是犯禁的,他那袭月白长衫,平民百姓也禁止穿着。 有好几匹黄骠拴在马桩上,是颇为名贵的骏骑,几位男女骑士身穿漂亮的骑装,一看便知是骏马的主人,男的魁梧健壮,女的亮丽照人。 几家小食店都有旅店歇脚,店前的凉棚有人进食喝茶。 他本来不打算歇息,但仍缓下坐骑,掀高宽边遮阳帽,心不在焉地浏览路旁的景色,目光扫过散处路旁歇脚的旅客,最后落在那辆轻车的厢壁上。 厢壁有一个雕花图案:云雷托飞马。 雕的线条简单古朴,却颇为传神,有点像古代的石刻,古意盎然毫不抢眼,图形也不大,色彩不鲜明,即使经过身边,不留心便会忽略这个图案。 他知道这个图案,所以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开封府钧州的天马牧场标帜,也是场主行空天马杨世钧的家徽。 中州五大武林世家之一,行空天马杨家排名第二。 天马牧场的规模,比官营的草场相差不远,也负责缴交官府的军马,以及开封地区的役用马,口碑极佳。 该牧场百十名牧工,个个武艺高强,可以组成一队军伍,自卫力极强,从高山五虎岭一带窜出的山贼,绝不敢接近天马牧场滋扰。 据说,杨场主曾经荣任少林僧兵的教头,他本人不是少林弟子,丢不开世俗不想出家。 少年僧兵的武功,部分武技固然渊源于该寺本身,但福居和尚集天下武功之大成留传后世,却是不争的事实。 禅宗初祖达摩,本人并没留下什么真正的绝学。 杨场主在少林任教头,也不是传授什么武功,而是指导行兵布阵的兵法策略。这以前,他就曾经在开封周王府的武学舍任教头。 少林僧兵是由官方管制的,接受民壮的编组调派,一旦天下大乱,僧兵便会被征召出动,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半官方军事组织。 这些少林僧兵出动时,每个人都是年近半百的中年了,实在不宜在战场冲锋陷阵。所以后来正德年间,与白衣军作战,在毫州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发奋图强,从培养俗家的子弟入手;后来,在东南沿海剿倭期间,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天马牧场声誉甚隆,杨场主的身分也特殊地位颇高,江湖朋友对杨家在外行走的子弟, 还真保持几分敬畏,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连那些自以为功臻化境的邪魔凶枭,也不愿公然招惹杨家的子弟免生事端。 所谓敬畏,字义上与尊敬是两码子事。 这表示杨家的子弟,多少有点暴力倾向,以力服人而非以德服人。惹了他们,他们会把招惹的人打得半死。 他知道这个图案,知道有天马牧场的子弟在这里歇息,知道乘车的一定是女眷,而且是地位颇高的女眷。 杨家的子弟以骑射享誉武林,男女皆以乘坐骑为主,乘车必定是女眷了。 那几位男女骑士,一着便知是护车的人。 他对天马牧场的底细不怎么清楚。 行空天马不是豪霸,牧场也没有大批不三不四的人混迹,不是官府注意的对象,所以他也不想对杨场主深入了解。 而且,河南属于天网另一区的工作范围,与他这一组的责任区无关,他对杨家的人无所谓好感恶感,从没打过交道。 对于各地不招朋引类为非作歹的土豪土霸,他在心中并没存有排挤感,那不关他的事,天网的宗旨也没将这种人列为目标。 越过歇脚亭,歇脚的旅客也没有人注意他。 本来他不打算歇息,目光掠过北面稍远几株老槐树,看到树底下有几个旅客歇息,聚在一起低声谈笑。 他心中一动,坐骑移至路旁,泰然扳鞍下马,首先牵了坐骑到了饮马的水槽旁。 目光移至最近一家小食店,店前凉棚有几位旅客喝茶,有说有笑,店内堂屋也有人影走动,依稀可以看到女眷们的形影,想必是轻车的女眷在内歇息,不便在外面的凉棚抛头露面。 “可能要发生纠纷。”他自言自语:“妖魔鬼怪突然聚集在一起,不是好兆头。” 他认识远处树下那几位旅客中的几个,所以动疑,他口中所说的妖魔鬼怪,十之八九不是好东西。 他并不是嫉恶如仇的人,但对人的好坏有一定的标准。参加天网的人,十之八九嫉恶如仇。 现在,他已经脱离天网了。 显然,他仍然要活在刀光剑影里,脱离不开血腥,处境更是危险增加十倍。按理,他实在不应该再多管闲事。 是否要发生纠纷,那不关他的事。 他决定留心看个究竟,就有管闲事的心态,妖魔鬼怪如果不招惹他,他就没有插手管闲事的必要。 在嘉鱼,被人欺负甚至中毒受伤,他也能够容忍,可知他并非嫉恶如仇的人;也许,迭遭变故,陷入疑云重重的困境,心理上有所改变吧! 身侧来了一个人,牵了一匹黄骠,解开马衔,让黄骠饮水。马骏,人也俊,二十三四岁年纪,魁伟健壮,英气勃勃,剑眉虎目,气概不凡。 “你的马不错。”年轻人反而称赞他的坐骑:“有大宛马血统,是南阳一带马场的最好马匹。自己的训练的?会走步吗?” “从汉口镇买的,跑起来还不错。”他心中暗笑,三个文人谈书,三个屠夫佬谈猪,出身牧场的人,见了马就谈马:“你的坐骑才真的不错,浑身枣红,没有一根杂毛,高及五尺。我猜,冲二十里不见汗毫无问题。” “差不多。”年轻人毫不谦虚:“本来口外马很不错,其实并不比本土的马佳,我这匹马就是本土马,系出名门,有皇族血统……” “什么?系出名门,有皇族血统?”他大笑:“哈哈!你真会吹牛说笑话。” “你不信?我可是养马世家。” “你的意思……” “它是赤骥的后裔。”年轻人得意地笑说:“虽然无籍可考,赤骥距今已经有三四千年……” “哈哈!我知道你所说的系出名门,有皇族血统传说所指的故事了。” “你知道?不骗人?”年轻人也笑了:“似乎唬不了你呢!碰上行家了。” “并不算真的知道。至少,周天子穆王八骏传说中的马名,古籍上的就记载各说各话,我所知道的是:赤骥、绿耳、白义、华骝、渠黄、盗骊、逾轮、山子。拾遗记所载的是:绝地、翻羽、奔霄、起影、渝辉、超光、腾雾、挟翼。其他记载,大同小异。” “唔!你真知道。” “听故事才知道。我猜,你所指的是赤骥和奔霄。” “这……”年轻人一愣一愣地大感诧异。 “赤骥、奔霄遗留在河南固始或者湖广汉阳,那是穆天子赐给蒋国三世定西侯仲仞公的。话是不错,但不无疑问。” “你的意思……” “我所知道的两种八骏名称,一是以颜色定名,一是以速度定名;赤骥奔霄把两者混在一起了,据古籍所载,御八骏的是造父。八骏应该拉皇车和副车,造父一个人能驾两辆驷车吗?穆天子获八骏,由定西侯试骑,随即赐赤骥奔霄给定西侯;定西侯乘之飞骑灭徐,复征犬戎。那么,造父哪有八骏御车?可知这记载仍令后世存疑;再就是,你是牧马世家,我问你,用在战阵的军马。可以用来拉笨重的车吗?” “你……你把我问糊涂了。”年轻人脸一红:“通常,拉车的是役用马,讲求稳健、有耐力……” “哥,他在存心要你好看。”身后传来悦耳的女性嗓音,接着幽香入鼻。 他转首回顾,眼前一亮,是一位年约二七或二八芳龄,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梳三丫髻穿墨绿骑装少女,刚发育完成的高挑身材,刚健婀娜,笑起来左颊出现笑涡。 她一手挟着宽檐遮阳帽,一手轻摇着华丽的马鞭,盯着他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出现要挑战的表情。 “别胡说。”年轻人没生气:“人家懂就是懂。老实说,我根本不相信我们的种马,真有赤骥的血统,穆天子传本来就是神话。” “呵呵!我哪敢在行家面前,充行家班门弄斧?多读了几本书而已。你们是牧场世家, 贤兄妹贵姓?” “我以为你不会问呢!”年轻人说:“我姓杨,杨家麒。那是舍妹,琼瑶。家祖在钧州,经营天马牧场,每年缴交七百匹军马,规模不算大。” “久仰久仰。”他客气地颔首为礼。 “仍然有调侃味。”杨琼瑶冲他撇撇嘴,慧黠的笑意更灿烂些。 “别挑毛病好不好?”他也开心地笑:“要说驾船,不是吹牛,三江五湖狂风巨浪难不倒我。乘马,我算哪根葱?” “南船北马?你的官话那有南人味?” “学呀!在外游历的人,不学官话行吗?天下各地方言最少也有上千种,官话是唯一沟通的工具。至少,上各地衙门打官司,说官话便赢了一半。” “哦!你在外游荡吗?” “那得看你对游荡的看法如何了。我姓文,文长虹,正要前往京都,打算从开封过河。数千里迢迢,至少我觉得像游荡,大好光阴全浪费在旅途上了,至少在半年中无所事事。贵牧场在钧州,回家?” “从云梦探亲访友,游玩了近月启程返家。”杨家麒抢着说:“那是家母的一门远亲,家母特地前往问好。文兄如果不急于赶路,在许州小留一段时日,欢迎前往敝牧场参观,考证那些种马到底是否有赤骥的血统,呵呵!” “云梦有一位武林前辈飞熊黄宗权,是湖广有数的声望甚隆的名宿,令亲是……” 他撇开话题,不谈作客事。 “哦!文兄的意思……” “飞熊年轻时嫉恶如仇,结了不少仇家。” “咦!你……”杨家麒脸色一变。 “如果我是你。”他嘟嘟嘴示意:“就对那边在树下歇息的几个人,留意他们的动静。” “那些人……”杨家麒兄妹,不约而同的向那些人注视。 “独角山魈冷彪,江左妖巫魏一元,江湖上凶名昭著的妖魔,又狠又毒比毒蛇猛兽更可怕。他们是否与飞熊有过节,不难打听出一些线索。” “想不到你也是江湖人,在下兄妹走眼了。”杨家麒大感诧异:“他们是否与飞熊黄前辈有过节,也不关我们的事呀!” “很难说,杨兄。”他诚恳地说:“有些人修养不够,会迁怒不相关的人,或者奈何不了仇家,把与仇家有干连的人作为报复的对象。” “这……” “小心撑得万年船,杨兄。”他牵了坐骑离去:“后会有期。” 杨家麒兄妹,用困惑的目光,目送他扳鞍上马,显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他到底是什么人?”杨家麒向乃妹问:“会不会也是冲我们而来的?故意指出那些人的身分,以引开我们的注意,制造计算我们的机会。” “应该不可能。”杨琼瑶黛眉深锁。 “应该?” “在我们毫无警觉心疏忽时下手,机会是不是更多些?我信任这个人。哥,不必提防他,留意那些人。” “但愿如此。”杨家麒的语气并不肯定。 他不想多管闲事,自己的事已经够令他烦心了。 可是,他却为自己编制管闲事的理由。 杨家麒兄妹的鲜明印象,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潜意识中,印象相当强烈,好感不断地增浓。 人与人之间,第一次见面极为重要,印象的好坏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形成正反两面的分野,一旦产生好感,便不易磨灭,反之亦然。 杨家麒的坦率豪迈,杨琼瑶的慧黠可爱,让他产生意气相投的鲜明印象,觉得值得交朋友。 传闻中,天马牧场的子弟盛气凌人,性情火爆,似乎并非如此;传闻并不影响他的观感,他直觉地认为自己的看法不会错。 坐骑已远出里外,脑海里突然涌出另一个美丽女郎的身影,武林三凤的无双灵凤柏无双。 这位无双灵凤是有点盛气凌人,但并不令人讨厌;漂亮的女人都不会令人讨厌,除非看的人本身存在有自卑感或嫉妒心态。 至少,无双灵凤没有四海游龙那么强横霸道。 无双灵凤欣赏他的琴,凭这一点他就气消了一大半。 把这一双江湖成名男女,与杨家麒兄妹比较,他对杨家麒兄妹的好感,平空增加了一倍。 “我怎么想起那一双可恶的男女?”他抬手拍拍脑袋自言自语:“荒谬绝伦,唔!为何会突然想起他们?其中是不有什么关连?” 萍水相逢,见面后天南地北人各东西,怎么可能有什么关连?偶然想起而已。 “我在胡思乱想了。”他苦笑,一抖缰健马速度稍增:“也许他们的船仍在洞庭烟波中逍遥呢!” 什么关连?他想起青龙湾,青龙湾那天晚上,江湖群雄的船凑巧在湾内避风。 藕池口的巡捕,已经查出青龙庄出事的经过可疑,可惜没有查出那些江湖群雄的底细,消息难以证实,对他的调查没有多少帮助。 四海游龙那些人,是否也在青龙帮避风? 这就是他联想到的关连。这念头就在这不相关的偶然时间内平空涌现,连他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为何平空产生的原因。 也许,杨家兄妹的出现,勾起了他对无双灵凤留在他内心的印象,潜意识中加以比较的缘故吧! 男人如果对美丽的女人视若无睹,真得要找心理郎中或生理郎中了。 他居然从想象比较中,涌现甚至与心中的牵挂事故连结在一起,已表示他是极为敏感,心中放不下,经常处在心理紧张中的人,很难获得心理平衡发展,心理和生理都具有潜在的危险性。 远出五六里外,他策马向右折入一条岔路。 这条大官道他熟悉,间道岔路他一清二楚。 在槐树下歇脚的旅客,先后走了七个人,都是乘坐骑走的,扮成普通的旅客,外表看不出所携的兵刃,遮阳帽戴得低低的,掩住了面孔。 杨家麒兄妹不敢忽略文长虹的警告,不但留意那些旅客,而且作了防险的安排,怀着戒 心就道。 他俩想找出文长虹所说的独角山魈,还有什么江左妖巫,可惜不便接近观察,而且见面也不认识。 杨家的子弟不是江湖浪人,与江湖成名人物接触的机会不多,虽则听说过一些高手名宿的传闻,也仅限于传闻而已。 牧场不属于江湖行业,赚的可是正正当当的辛苦钱,因此少与江湖朋友往来,上门打抽丰讹诈的江湖人物也不多。 轻车向北缓驶,杨家麒兄妹俩在前面警戒,车后另有三位大汉护卫,加上车把式,与车内的女主人,七位男女应该可以应付一小队劫路贼围攻。 速度不能放快,快了难以应付意外的情况。 比方说绊马索和陷坑,只能对付奔驰的车马,缓慢行进的车马即使受到阻碍,但所受的伤害不会严重。 十里,二十里,今天的旅程将届一半,时间在已牌正末之间,再赶十里八里,便该近午中伙歇息了,要等到未牌正之后,热浪稍退才能就道。 车向一座平冈攀升,速度不得不放快些,以便取得冲力,可以一口气冲上冈。 车把式长鞭一抖,啪一声鞭花响,一双健马逐渐放蹄前冲,前后护卫的人,也保持相等的速度向冈上急驰。 过了冈约三里左右,便是歇脚站平冈村。 冈顶一带生长着十余株大白杨,十里外也可以看到这十余株巨人形的大树,等于是方向的指示标。 炎阳如火,官道上旅客渐稀。 大道两侧行道树榆柳成荫,徒步的旅客可免受日晒之苦,所以间或有些徒步的旅客往来。 以这种地方和时间,偷袭的机会不多,安全上的顾虑不大,只有在人迹杳然的偏僻处所,才有受到不意袭击的可能。 冈半腰,两人两骑以平缓的速度,不徐不疾向冈上走,坐骑是普通的所谓三岁草驹,毫不起眼。 马上的骑士的青直裰已经泛灰,也毫不引人注意。 车的速度快些,在前面的杨家麒兄妹,逐渐接近两骑士身后,策马略向左移,准备绕过超越。 官道上宽阔,两骑士不靠边走,两匹马并骑走在路的当中,后面的马与车必须外移才能超越。 可是,兄妹俩的坐骑突然慢下来了,不但放弃超越的举动,而且尾随在两骑士的马后,要死不活向上走,像是随从。 后面二三十步的轻车很快到跟到,车把式和车后的三骑士,竟然不曾起疑,不曾看出凶兆,不曾提高警觉。 片刻便跟上了,车也慢了下来,逐渐登上冈顶。 两骑士不徐不疾离开路面,折入路右的小径,穿越白杨林,隐没在东面的林木深处。 后面,马与车形成奇怪的队列,鱼贯尾随前面的两骑士,似乎乖顺地听从两骑士的引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