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夜风吹来已经散尽暖意,空气有些微凉。那如同翡翠雕成的荷叶在夜光下更加明媚,白玉栏杆前点着莲花样的红烛,那烛泪宛若胭脂一样铺陈在白玉栏杆上,赫舍里突然觉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千般惆怅万般意,怎的说个明白?索额图微微一笑说:“倒是主子安排的是,这张廷玉如何?顺治十七年的进士,年轻有为,模样生的也不错,现在官拜浙江巡抚,是闽浙总督的外甥,拉住他就拉住了江南。”
“此人甚好,不过这安琪儿不能是丫鬟身份,就且认做玛父的女儿,做我的姑姑,这样嫁过去,身份不同,日后的结果也就不同,所以你安排个仪式,让她入宫见老祖宗,讨个格格的封号。”赫舍里轻声说,她一肚子心酸却不知说与谁听。
“主子这般安排自然是最好的,奴才心悦诚服。”索额图心里一笑,这老祖宗这在发愁,她不想博济特氏的格格嫁给张廷玉,可是张廷玉平了回疆,立了大功向圣上请旨赐婚无可厚非,皇上若是不允,这张廷玉必然会有异心,若是答应了,有那个格格愿意嫁给汉臣?赫舍里这个安排便是成全了赫舍里家,也顺了老祖宗的意思,两全其美了。
“如此甚好,二叔此事赫舍里就拜托您了。”赫舍里笑言,她心中寻思此番这样安排安琪儿,还得老祖宗皇上点头方可,不过二叔怎么突然提起张廷玉?难不成张廷玉请旨赐婚,这倒也好,她只要知会安琪儿从中策应也就可以满足陈华生的请求了。
“主子,奴才有件事要问您,这您跟着苏拉麻姑出去是去见老祖宗了吗?”索额图自然知道不是,但如今赫舍里身份不同,所以他只能旁敲侧击,不太敢明着质问。
赫舍里笑道:“二叔不必如此忌讳。虽是册封了却未进宫,这本朝不也有临时被退回的皇后,例如顺治爷,老祖宗本事内定了乌拉那拉氏,结果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换了。就算真的进了宫也还是您的侄女。”
索额图见赫舍里言语甚是谦卑,他心中安慰了不少,上次那是因为圣旨没下,乌拉那拉氏又得了重病,不能入宫,所以才换了博尔济特氏皇后。
“主子错了,而今你已经是天命难违,便是我的主子了,您放心索额图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主子,您就是赫舍里家族的未来。”索额图低声道,那张脸上带着一种难得一见的挚诚,赫舍里心中一暖的同时心中一痛,因为索额图对她这般亲近只因为她是大清国的皇后,而并非骨肉亲情,若然自己不是大清的皇后,这怕这二叔也会对她冷淡不少,甚至于形同陌路。
赫舍里微微颤了一下唇,朱红色如同点漆一样的胭脂红唇色泽偏于明艳了一些,够庄重,而不够明媚,平日里赫舍里不会穿这种葡萄紫也不会涂这么浓重的胭脂,做这华丽却不柔媚的打扮,她在宣示着一种地位,同时逃避着帝王的宠爱,此心思他看得很明白。
“二叔,说的是,但我今日并未去见老佛爷,而是去给皇上办差了。”赫舍里沉声说,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中泛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复杂。
“那就好,皇上看重你就好。”索额图浅笑道,那双苍劲浓郁如同泼墨般的眉头轻轻蹙起,他突然不想再问,因为他知道赫舍里为皇上办差出卖了赫舍里家的一些承诺,他不想招惹任何麻烦,所以索额图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
“二叔,正事还没说,你且等一下。”赫舍里言罢,便把陈华生要求赫舍里家出面告知闽浙总督照顾陈家,压下陈家被告谋逆之案这档子事。
“也就说陈家的确和乱党有关系?那么不能姑息。”索额图冷声说:“事已经办完了,把陈家抄了,正好填充国库。”
赫舍里听完拧起眉言道:“二叔,你如此不顾情面,你就不怕这咱们家也有这一天。”
双目对持了半响,赫舍里冷淡的看着索额图,那张明媚柔雅的脸孔此刻如同凝了一层霜,带着金秋十月一般的寒气。
索额图漫不经心的说:“主子放心,臣会把陈家收拾干净的。”
“你没明白个中的道理,二叔你只看到最前面的事儿,这谋逆的是台湾郑家,跟陈家没关系,皇上日后还用得到陈家,这照顾陈家是圣上的意思,你若要圣上出面吩咐别人去做,那你这个奴才就别想平步青云。”赫舍里凤目中折射出一道寒光,二叔性子如此凉薄,这绝非大清之福,自己日后也要小心他。
索额图脸色一变,陪笑道:“是奴才想的浅了,此事奴才会做好的,主子放心,主子好生安歇吧?”
赫舍里点头,漫步而去,就见蔷薇花丛中自由自在的飞舞着几只白蝶,晶莹的蝶翼曼妙之极,就好像宣示着一种生死契约,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只不过对她而言那是一辈子的奢求。
赫舍里路过廊檐,便见安琪儿含泪扑过来言道:“小姐,我不离开你。”
“宫里那地方,不是好地方,我护着你是护短,不护着你,怕是保不住你的命,你又何必上赶着往那最华丽的人间地狱里闯?”赫舍里一闭眼,喘息着说,如同发自灵魂的深处。
“小姐,奴婢知道,可是越是这样,奴婢越不放心主子一个人去。”安琪儿低声说,她的眼帘中荡漾出晶莹的泪水,泪雾慢慢的淹没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赫舍里有点心疼,用帕子给她拭泪而后说:“你放心,我会活得很好,所以你且去吧,你这性子会耽误了我的前程。”
安琪儿点头,那张廷玉她见过,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小姐并没有薄待她。
“那安琪儿遵命,我会谨记我是您的包衣奴才,会让张廷玉给二爷办差的。”安琪儿冷声说,赫舍里心里一酸,慢悠悠的说:“不是给二爷办差,是给我办差,除了我的亲笔信函,便是二爷的话也要掂量一下。”
安琪儿点头,微微的颤了一下唇,心中百味陈杂,目下她算是明白了,小姐的用心很简单,便是要给她找一个归宿,并非拿她做妻子,因为一国之后要写信给臣子的机会太渺茫了,除非是要命的事情,那就等于她可能这辈子都接不到小姐的信函。
“小姐,你让别人去吧,我要跟着你。”安琪儿扑通跪倒,但赫舍里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这是说好的事,变不了的,你帮我端茶点进去吧?”
安琪儿恍惚的跟着赫舍里进去,那带着明火的汤品,赫舍里接了过来,对后面的使唤婆子说:“多加些白矾,虽说是夏天,可是旧日里听孙嬷嬷说,这苏嬷嬷的胃寒,不能进生冷的东西。”
那婆子应了,便用白矾在锅子的底座点了酒精灯,这热腾腾的锅子就有些沸腾,安琪儿知道小姐的用意,没别的就是让苏拉麻姑感受到一种尊重。
有时候奴才做到一定程度,荣华富贵均不放在眼里,所欠缺的只是一种尊重,苏拉麻姑是皇上老祖宗身边的红人,可说到底也是个奴婢,太妃,贵嫔们看不顺眼也是会少不得教训的,所以小姐以一国之母的身份礼待,自然可以收买人心。
这滚热的一锅汤端到门口,赫舍里亲自接过来,端到桌子上,烫到了手,用手拧住耳朵说:“嬷嬷。你瞧我这粗笨的样子,真是让你见笑了。”
苏拉麻姑一惊赶紧的说:“我的主子,这怎么使得。”苏拉麻姑心里安慰欣喜之余,暗道这主子心机颇深可见一斑,刚才老祖宗派人来回,便让她跟着赫舍里主子,教她宫中礼仪暂时不用回宫了。这么大的荣宠,六宫之中有分量的都来了,这粮饷的事情有关国家命脉,朝上诸公一筹莫展,可却被这未来的皇后娘娘四两拨千斤似的,轻描淡写的解决了。
若论心术此女算不得心机狠毒,但福气是不用说的,这陈华生为何不找别人偏偏招商她,只不过是因为当年陈廷敬一介寒儒,犯了通天的事情,得罪了诸臣,陈华亭一向看重这个侄子,没少往刑部,大理寺,内监使银子,可是都打了水漂,据曹寅言道方才陈华生说,但是陈廷敬的案子,他就往九门提督府,刑部,送了不下于八十万两银子,抵得上江南半年的税收,就这样砸下去,也只换得陈廷敬不死。
卫向书外放山西镍台之前,已经上表释放陈廷敬,圣上也已经批红,行不这些人为了继续吃贿赂,便一直的迟迟不放,让陈华生左右为难,就在五年前,赫舍里随额娘乌拉那拉氏进京,邂逅陈廷敬的学生周培公,方为他洗冤,通过索尼上表皇上,才放了此人,这同一批放出的还有得罪鳌拜的查伊璜。
自此以后陈华生就千方百计的接近索尼,但索尼纵是避而不见,反倒是赫舍里主子,每一年必定回一封信与他,告诉他索尼身份特别,不好多加交往,但他的心赫舍里家明白,有什么事会尽力照应,就是这几封信,使得陈华生在走投无路,家兄被主子所杀,与郑家翻脸之时,便想到了这索尼,便写信给赫舍里,拿着这么一份大礼孤注一掷的帮大清朝。
索额图也便通过这些广结人缘,慢慢的得到重视,但是索额图此人心机叵测,皇上有些担心,太原话的人反而不好控制,因为太圆滑就太趋向于利益,和厉害,反而不容易忠心,一天到晚琢磨的就是主子的息怒,而非大清国的兴衰,这种人在能耐也不得用。
这位主子的能耐在于聪明且够周全,有容人之量,和济人之德。苏拉麻姑思及此处突然觉得赫舍里只怕很难不受家族牵累,她这种凡事好强,且能做到忍辱负重的女子,和老祖宗当年简直是一模一样。
苏拉麻姑心中苦笑,见赫舍里笑道:“嬷嬷,您还在向皇上吗?”
“不是,主子,奴婢有些担心,日前皇上说二爷不够忠诚,圆滑的过头了。”苏拉麻姑决定直言不讳,既然老祖宗让她伺候赫舍里主子便是没把她当外人。所以该说的她要说,这不该说的她也忍不住说了。
“皇上看的倒是没错,不过二叔这些个小聪明上不得台面,皇上的眼明心亮,倒是二叔藏的浅了,不过嬷嬷,事事通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这二叔圆滑一些,总好过太过耿直,最多君上心中不喜这阿谀逢迎之辈,总不会因为言语犯了主子的忌讳,鳌中堂的是前车之鉴。”赫舍里笑着把盛着鹿肉山菌汤的碗放到苏拉麻姑面前,这是一个银碗,碗边刻着莲花,中心是一个佛字,这苏拉麻姑便见这闺房布置的颇为清雅,紫檀木案几上左边放着玉如意,右边放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大肚弥勒佛银雕,雕工颇为精细,弥勒佛的的四角有几个粉雕玉琢的顽童,上面刻着一行字: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不容之事。
苏拉麻姑是个灵透之人,这么一看便知道这主子和老祖宗大是不同,修为更深。老祖宗拜的是观音,千手向佛,是非分明,有理必争,尊贵无比,慈悲却不可冒犯,否则虽远必诛。这位是弥勒佛,笑口常开,不争是非。
这弥勒佛是新买的,若是旧物必然会褪色,老祖宗供的是金菩萨,这小主子就弄一尊银雕,这是有意的说明自己的立场,就是渡尽人间苦,不争名和利。
表明自己不好是非,不好奢侈,并且勤奋吃苦耐劳,没有架子,也不尊贵,愿意做皇家的奴才。
这正是弥勒佛的真谛,她要说的是她会永远站在皇上后面,不求功过。
苏拉麻姑想到此处笑道:“主子聪明,倒是奴婢多口,您德容兼备,娴淑端庄,是本朝一等一的人物,倒是奴婢眼拙了,你这种人谁都调教不得,奴才趁这机会偷懒看戏。”
赫舍里见这苏拉麻姑突然间戏谑的一笑,俏脸上的乌云拨云见日,也不知是何原因,但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知道苏拉麻姑拿自己和老祖宗那尊观音菩萨比上了。
“这汤还合胃口吗?皇上喜欢吃什么,也不怕您笑话,我这笨拙之人,针线做的粗糙,烹饪也不擅长。”赫舍里搭了一句闲话,苏拉麻姑浅笑道:“合胃口,主子的手艺不一般,皇上夏日便也喜欢这样的汤品,冬日就偏好羊肉,明个奴婢把老祖宗和皇上的喜好,各宫娘娘、太妃、的喜好均告诉主子。”
赫舍里点头,两人随意用了几口,就各自歇下了,翌日清晨,赫舍里随着苏拉麻姑与吴良辅住进了京城的皇家别院,那院落极为奢华,远远望去,山峦入画,亭榭叠嶂,金瓦明丽,花团锦簇,却是一派荣华。
赫舍里随着銮驾入住里面的正房听雨轩,索额图送来几个大丫鬟,几个小丫鬟,几个使唤婆子,加上宫女,太监,从人,这别院里便有进二百人。
赫舍里收拾停当以后,上午便跟着管教嬷嬷学习宫廷礼仪,下午就跟着绣娘学习传统刺绣,晚上就跟着御厨学习满汉菜品,这些她本不用都学习,但苏拉麻姑说得好,这一国之母就得比一般的妃嫔懂得多,皇上是选皇后,不是选顾命大臣,以往的战国策,商君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政书之流却是不当用的。
“嬷嬷,这奶葡萄做好了,你尝尝。”赫舍里拿着一盘白玉奶葡萄呈上来,色泽晶莹,卖相不错,苏拉麻姑拿着这筷子尝了一口说:“嗯,不错,但老祖宗喜欢枣泥糕,这您做的吗?”
赫舍里赶紧的端过来枣泥糕,苏拉麻姑又说道:“老祖宗的寿辰快要到了,您的礼物的一早绣好,这百寿图固然不好刺绣,可若能成功,老祖宗必然会高兴,她什么珠宝玩物没见过,越是奢华,就越会犯忌讳,因为今年灾荒,朝廷要一切从简。”
“那我明日就开始让云娘好好地教我。”赫舍里浅笑着说,就听见苏拉麻姑笑笑说:“明日,主子应该再见一下陈华生,或者给他写封信,就当一颗定心丸,不然他一直滞留京中不肯离去,只怕对他,对您都不是善举。”
赫舍里点头,第二日差使索额图前去见了陈华生,打发他回了浙江。
日子匆匆而过,一转眼到了八月十五,明个就是赫舍里进宫的日子,那副百寿图已经绣好,赫舍里让下人准备了一些月饼,酒水,点心,杀了一只蒙古运来的黑草羊。让人传唤了苏拉麻姑和一众嬷嬷过来饮宴,宴席散了以后,宫里来人,送来凤冠,朝珠,朝服。
赫舍里坐在那里,任由宫人打扮停当,满族有凌晨入宫的旧俗,皇后是凌晨子时三刻入宫,妃子是夜间纳娶,赫舍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的手已经浸满了细汗,喉咙有些干涩,手脚虚软,莫不是白日里酒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