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孤山,溪流日落,蓝底白花,此去经年。
白羊山在湘西,是座饱有历史的老山头了。这里曾经爆发过**,承载过许许多多祖辈和家族的生活,也有过起义,发动过革命。然而这些都与现下这个处在半山腰上的山洞没甚关系,过去三十年里,这个山洞都一直被尘封着,随着山石滚落而被掩埋得越来越深,但它无人知晓和发现的命运,却从未改变过。
山洞之中的白琅已经记不得自己在这里等待过多久了,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现在是否有直觉和记忆,又是不是拥有身体和神智,五脏六腑手脚躯干都毫无知觉,甚至连冷暖阴晴也都不知。她能够感受到的只是一片混沌,不知时间,不知天地,犹如被冰冻住,无知无觉,唯有默默承受着时光的磨砺,此去经年,不知今夕是何夕。这里是许久无人问津的角落,时光似乎很漫长,甚至于支撑着她的那个信念也变得越发恍惚,渐渐离开她的身体,离开她的山洞,将她独自一人,掩埋在这孤单的黑暗之中,日复一日。
“黄土孤山,溪流日落。”
一道朗朗男声念叨出这两句话,从山洞上方传过来,像是雷击一般的击中了白琅,让她霎时间有了感知。
是谁?????那一瞬间,白琅不仅有了感知,有了听觉,甚至找回了思想。她被困在这黑暗里,明明不应该听得见,明明不应该感觉得到,她却听见了,感到了。究竟是谁,是谁站在她的头顶上在说那两句话?
外头又传来声音,依旧是男声,却不是刚刚那一个:“文道你快看,崔乃文正在偷偷给你拍照呢哈!!”
这个男孩的声音更宽厚些,少了刚刚的苍凉感觉,对白琅来说与噪音无异。她急切的想要听到那个让她振聋发聩的男声再开口,然而随后却是一个女孩儿的娇嗔,以及一行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头顶经过。
白琅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人的声音了,又或者是拥有这种自我意识,自我思想的感觉。这种来自于尘世间的引诱,令她急切的想要摆脱周身的束缚,然而她周身都困在混沌之中,连眨一下眼睛也做不到——刚刚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叫“文涛”么?是她的文涛来了么?是文涛终于来找她了么????如果白琅此时此刻能够感受到温度,那么她的心头已经激动得融化,但她周身冰冷,一如这山洞。
这山洞经年累月早就埋在黄土之下,白琅一切呼喊皆发自于心,外头的人又怎么会听得到呢?
而那被白琅追索的,说出刚刚那句话的人,就是正站在山洞之上的文道,正望着远远的漂浮在溪流之上的夕阳发呆,随口就念出那么两句来,幸而旁人都没听见,不然又要笑他痴呆。他臂膀宽阔,身高腿长,光是站在那里就像一颗笔直的白杨树,倒插在悬崖峭壁上头似的,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劲儿。身上穿的是一件灰绿色工装,微微敞开的衣领里头赤露出一片小麦色的胸膛和脖颈,身后背着一块大大的帆布包裹着的画板和画架。
刚刚被嘲笑了的崔乃文跟在他身后头,背着一只布包,穿一件大大的藏蓝色娃娃衫和灰布裙子,是刚刚上山之前在镇子上头买的。少女刚刚爬上山的时候,便看着男孩儿侧对着她站在那里,有些痴呆的,脸上慢慢爬上红晕,左顾右盼,见身后的伙伴们还没追上来,便想要偷偷的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谁承想,却被刚赶上来的白宇翔给看见了,忍不住打趣她,才有了刚才那几句话。
崔乃文素来害羞娇贵得很,白宇翔这一喊可了不得,让她手上失了准头儿,惊喘一声还顾不得害臊呢,手里的iphone眼看滑下去,直挺挺的往山崖外头掉,吓得崔乃文尖叫出声。文道听着了,一个回身一个健步使出一个猴子捞月,那手机就被他牢牢的抓在手里,递回了崔乃文的手里,崔乃文那颗悬起来的心才好放下。
文道眉头稍皱,看向那白宇翔:“你别老吓唬她,山这么陡,多危险。”
女孩儿的脸蛋儿默默羞红,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白翔宇一眼的。而那高头大马的白宇翔爽朗一笑:“放心吧,我在她身后头护着呢。顶多就是掉个手机下去,我赔她一个就是了,不算个大事儿。”
话说到此,身后的一众伙伴纷纷跟上来了,一个女孩儿听着他们说话,便打趣那白宇翔:“你啊,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家崔乃文跟着崔教授金尊玉贵的长到那么大,还在乎一个手机呢?她在乎的,可是那个手机壳!”
女孩儿揶揄着抢过崔乃文的手机来展示,果然那不是寻常的手机壳,上头是用水粉画的一幅小画,再用胶封起来的,很有心思的。
白宇翔看着那画,若有所思:“唔……我怎么觉得,这个景色……跟这里,有点像?”
“啪!”崔乃文被戏耍了这一阵儿,气得急了,十分孩子气的跳起来打了白宇翔的后脑一下,算是报了刚刚的仇,又狠狠的瞪视了田蕊一眼,让女孩儿禁不住投降般的吐舌头。白宇翔耸耸肩膀,咧着嘴巴做投降状,却把手机举在高出,怎么也不肯给她,旁边女孩儿跟着哄笑取乐,一群人在山坡上头追逐打闹着,看得文道连连摇头。
文道是这一伙儿写生的学生队伍里头年纪最大的,也是他把来湘西采风写生当做自己的毕业设计,这才拉起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这会儿他看着这些学弟学妹们,想起自己空空荡荡的花瓣,不禁扶额摇头:“山坡危险,你们可千万别摔着!”
这话可像是预言,最后一个音儿刚出口,那一直揶揄打趣个没完的女孩儿便被崔乃文推了一下,脚底下打滑,从石头铺就的台阶上头跌落下去,顺着山上的土坡摔倒了。白宇翔也想学刚刚文道的样子去捞,却堪堪抓住了对方的衣裳,奈何地摊货的质量实在堪忧,那衣裳没有拦住女孩儿的身体分毫,只撕下来一片布留在白宇翔的手上,那撕扯的力道反倒将人推得更远了一些,让女孩儿整个人向山坡下头滑去。
“啊!!!”
田蕊的尖叫响彻整个山崖,她整个人大头朝下的栽倒下去,这下子可让所有这帮半大小子们都慌了神,一个两个赶紧追上去救。崔乃文也惨白了脸,直直拉着文道的手。文道这会儿可没有功夫管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跑,领在所有人的前头,却也没超过女孩儿滚落的速度。好在那山坡并不太长,前路也不太光秃陡峭,尽是些低矮灌木草丛一类,女孩儿终于被一颗缠绕满藤条枝叶的大树拦住了去路,愣了愣心神,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文道和白宇翔也追上了女孩儿,刚要把人拉起来,那参天的大树似乎不堪重负似的,整个树干都爆裂开来,在三个人周围破裂。这到不当什么,可那无数的枝叶都飘散下来,眼看要落到继任的头上,那白宇翔仗着高出他们半个头,便下意识的把人紧紧的护在臂膀之下,自己脑后挨了那一击,不省人事起来。
“宇翔!”文道也是吓着了,不敢撒手的紧紧拄着两个人的身体。奈何巨变还在不断发生,不仅那树,似乎整个地面都塌陷了下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连同另外两人都在不断的下陷,而崔乃文几个的惊声尖叫似乎越来越来远,依稀只能够感到尘土不断覆盖在脸上……
约莫十来分钟,一棵参天的大树就那么轰然倒下,消失在几个人的面前,以崔乃文为首的一群孩子们被那从天而降的枝叶给驱赶得四处逃窜,待到尘土不再飞扬,一切都落定之后,才上前去查看——男生们拨开那些繁复的枝叶,原本平坦的土地上头敞开了一只大扣子,崔乃文俯身向下看去,里头是一个更为宽阔的洞穴,大约深约两米多远的地方,那三个人东倒西歪着,似乎只有文道一个清醒。
“田蕊,你怎么样了?”崔乃文大声喊着,其实她最关心的是文道,却依然放不下自己的扭捏,转而问了掉进洞里的唯一的女孩儿。
田蕊似乎是真吓着了,愣愣的不发一言,文道叹了口气,只将白宇翔轻轻放下,站起身抬头看着他们,神情急切的:“宇翔被砸到了,他很不好。”
崔乃文的脸色更苍白了,其他人也乱做一团,众人乱哄哄的谁都拿不准个主意:“那怎么办啊?”
文道将昏迷的白翔宇小心的放平在洞底,查看了他后脑的伤势,心下一沉。
“他头皮出血了,我怕他破伤风!脑子里头不知道有没有事情,你们手机有信号的,快打110!!”
众人大骇,崔乃文将刚刚险些丢掉的手机掏出来,手指头哆嗦着,急得直哭:“刚刚有的,现在就没有了,滚了这么远,也不知道到山里的哪儿了!”
“别怕,”文道沉声说,“我们横竖就是掉在洞里了,你们顺着指南针的方向,一路留些记号,找到主路上头去,到有信号的地方去报警,或者去山下的镇子找人上来救人,都行!”
几个孩子早都没了主心骨,只能听文道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崔乃文却说什么都不走,就要留下来陪着。文道现在也顾不得她了,他实在担心白宇翔的伤势,这时候才抬起头来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是一个梨形的山洞,洞穴之中其实非常深邃,地面也并不是平滑的,那些破裂的树干枯木也落到这里头来,寻着去看文道才发现田蕊还在那些拉人的干枯树皮之内蹲着呢,便赶忙去拉她。
“别蹲在这里,你快去看着白宇翔吧。”他说。
女孩儿还是未开口,面容痴痴呆呆的,一双眼睛不太有神的看向前方。文道担心这孩子吓出了毛病,迟疑着伸手在她眼前去挥,女孩儿却颤抖的伸出一只手指,指向前方。
文道迟疑的缓慢的转过身去,看向田蕊指着的方向,顿时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山洞不是梨形的,起码不全是,就在他们三人的对面,有两束并不太强烈的微光,如同鹰眼般的闪烁着明黄色,昭示着这山洞之中尚有别的主人。他们刚刚跌落下来的时候,光顾着查看地面的情况,而忽视了对面的异常。同样在山洞之内的白琅倾听着这一切,从刚刚文道跌落下来的时候便感知着一切,与此同时她的感官力量越来越强烈,想要摆脱周身黑暗的感觉也逐渐变得强烈起来的。这群人就在眼前,那个激发她感知的人也就在眼前,白琅的听觉能够分辨的出来,她极其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是不是她的文涛来找她了。可是周围弥漫着的黄色,沉重的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没有挣脱的力气,无论怎样使劲儿,还是不能够撼动这浑然一块的东西分毫的。
文涛,是你么?
白琅长大嘴巴,用尽全力喊出来,却仍旧无声,没有人他听到任何响动,连白琅自己都不能够听到。
一石之隔的文道盯着那两束光芒半晌,慢慢的恐惧之意渐渐落了下风,而好奇和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占了上风,让他不由得更靠近了那些石快儿了几步,耳边立刻就传来了田蕊的尖叫声,大声呼喊着让他不要往那边靠近。
文道在那样强烈的尖叫声之下不得不停下脚步,却还是定定的看着那面神秘得不了的石墙,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鬼使神差的说道:“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人呢?”
田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这么多石头,怎么会有人?”她一边摇头,后又惊恐的嘟囔起来,“难道是狼???”想到这种可能性,小女孩子吓得将两只手的手指全都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
田蕊已经快要吓出毛病来了,说些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来。
文道听了反而不再那么紧张了,不禁失笑:“那我们刚掉进来时,就要被吃掉了。”说罢,他自己也觉得绝无可能,便也不去看那一头儿,只当那光亮是阳光从什么别处折进来的,扭身蹲下,从白宇翔身穿的白衬衣上头撕下一块儿,给他包扎起来。那白宇翔像是终于有了点感知似的,哼哼唧唧。
仔细查看过伤口,文道松了口气:“好在伤得不重的,划破了口子,大概有些脑震荡,先让他睡着吧。只是得赶紧处理,要是感染了可是大麻烦。”
田蕊像娃娃一般的,一点反应也没有的,让文道所有的话都如泥牛入海一般的。文道也不在意,忙着照顾白翔宇的伤势。
然而那被忽略掉的地方却没有犯过他们,就在文道注意力全在白翔宇身上的时候,那里又发出巨像。
轰隆。
文道猛得回头,那动作之快让田蕊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他问。
田蕊瞪着一双杏眼,眨巴两下,莫名其妙的,维持着一副双手抱胸的样子:“哪里有什么声音,不过是白宇翔啊。”
不对。文道想,他刚刚明明听见了,那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就是从对面传过来的。
文道犹豫了片刻,终于放下白宇翔躺着,对方发出一声不满的哀嚎。田蕊眼看着他们的队长疯魔了一般的一步一步的往对面走过去,急了:“哎呀你别去管那个,万一那后头有什么东西……”
轰隆。正说着,又是一声,这回要响亮得多。
这下田蕊也傻了,这回她也听到了,也没法欺骗自己这声音是白宇翔发出来的,却更缩小自己的,畏畏缩缩的蹲在角落里,眼看着文道去揭穿那真面目,疯了一样的去抓自己的头发,把头埋进胸口里躲避着可能的危险。文道越是靠近,那从石头缝隙里透露出来的碎裂声响和橙黄色光芒越是鲜明,让两人都听得、看得真切。
文道像是着了魔般的直挺挺的往前头走过去,胸中一点畏缩畏惧的感觉都没有的。他的双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这样的毫不犹豫,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轰隆,轰隆,轰隆。
文涛,文涛,文涛。
这传出来的声音,其实不是石块之间的摩擦,而是女人的尖叫。白琅始终不停的呼喊着,努力着想要挣脱周身的牢笼。她浑身上下都在使力,甚至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出力气的精神,让周身渐渐泵发出碎裂感觉来,传到了外面便好像是“轰隆轰隆”的声音。
与此同时,文道鬼使神差的,伸出一双好看的长长的手,将那些阻隔在他面前的散乱石块搬开,那散发着黄色光芒的纯黄色琥珀终于露出了全貌,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形状的琥珀,眼下却已经从内向外的散发出许多碎裂纹路来,想必正是刚刚声响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