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寂静，桑笙拎着不断挣扎的黑猫走出院门，将它放在地上。
黑猫落地，登时奓毛拱起背，冲着桑笙龇牙低吼。它低伏着身子，幽绿的瞳孔紧盯着桑笙。
桑笙面无表情看着它。
尖爪利齿收起，一身油亮的毛发顺帖。黑猫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转身撒开爪子向着前院狂奔。
桑笙跟在它身后，来到亮着灯光的房屋前。
满院漆黑，只有这一间房亮着昏暗的光。黑猫在房门前喵喵几声，抬起爪子挠了挠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黑猫敏捷地挤进门内。
那扇门开着条缝，似是有意邀请桑笙进门。她抬步上前，迈过门槛走进去。
房间被布置成了小型的佛堂，佛像肃穆悲悯，与柳家那座别无二致。
案桌前一个老妇人背对着门口，跪坐在蒲团上。
她头发灰白，梳得一丝不苟，拿网兜束在脑后，两根沉甸甸的银钗子别在发髻间。
那黑猫温顺地趴在案桌下，伸出舌头舔着身上凌乱的毛。
房间里尽是晦涩的佛经低吟，孙碧云恍若未闻，手中盘着那双檀木手串。
桑笙扫视了一圈屋中摆设。
烛光不甚明亮，佛像半隐半现，烟气缭绕间，更衬得这座屋子充满诡异。
念经声停，匍匐在佛像脚下的人，虔诚叩拜，起身净手，恭敬地点燃三炷香，插在案桌上的香炉内。
做完这一切，孙碧云缓缓回身。
尖瘦的下巴，颧骨高耸，两颊肉松弛，扯得眼皮下垂。笑与不笑，皆是一脸的刻薄阴沉。
高领对襟的褂子，将她的下巴衬得更尖了。她拿一双浑浊的眼盯着桑笙，沉沉开口。
“你是谁？半夜闯我柳家所为何事？”
“桑笙。”
她打量着桑笙，只见面前站着的女子眉眼清冷，一双清澈的眼蓄着摄人的力量，叫人不敢多看。
她穿一身黑衣，长发挽在脑后，松松垂下几缕。打扮简单随意，气质清冷出尘。
孙碧云看着她，禁不住想起另一个人。
那是早年间，她进出鬼市，常听到他们议论一个人。
通灵师梅久娘，一个行事随意洒脱，姿容明艳，能力在通灵榜单上可以排到前五的女子。
她见到梅久娘的那天，鬼市里正在进行一场骚乱。
周围乱作一团，鬼市人声沸腾。
她夹在人群中，回眸时，远远看见一个满头银发，身材高挑，发髻中簪一朵花的女人，拨开人群，缓步走到骚乱的中心。
接下来的场景，孙碧云多年后忆起，仍记忆犹新。
乱斗中，有人将梅久娘的面具打掉。
所有人恍如陷入慢镜头一般，看着面上被划了浅浅一道划痕的梅久娘，缓缓抬头，红唇微启。
孙碧云离得远，并未听清，但从围在她周围人的反应上来看，必定极其震慑。
据说那一天，引起骚乱的人被打得很惨。
也就是从那天起，鬼市多了条心照不宣的条例：凡是梅久娘在鬼市中，鬼市便一片和谐。
孙碧云被老夫人身边的婆子拉扯着回去。
晚间躺在床上，垂下的纱幔上，映着柳老夫人被烛光放大的身影。身上伏着的柳伯言，喘气声高低起伏，断断续续。
她恍若未闻，脑中一直回放着方才看见的画面。
虽说美人迟暮，但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甚少在她身上留下时光腐蚀的痕迹。
有的，只是时光赠予她的魅力。
她越过柳伯言的肩膀，眼神发直地盯着帐子顶。
那样的一个女子，年轻时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她心如死灰地想着，必定不会像她这般，麻木地匍匐过活。
岁月呼啸而过，面前这位年轻姑娘，面容平和耐看，骨相极佳，气质出众。与姿容明艳的梅久娘并不相似。
但那一身不沾尘世俗气的气质，莫名让她想起了梅久娘。
她一时恍惚，脱口而出道：“梅久娘是你什么人？”
“我太婆。”
孙碧云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渐渐回神。
她道：“我们并不相识，不知你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虽不曾相识，但柳夫人对于今夜的见面，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桑笙直直地望着她，孙碧云下意识避开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的审视。
“余蔓蔓，”桑笙眼前晃过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顿一下，继续道，“余蔓蔓喝的那杯放了水莽草的茶，还有被调换的符包。”
“对于这些，柳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什么想说的吗？孙碧云垂下眼，眼皮耷拉下来。
“没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转身，下了逐客令：“未经主人允许，便私自闯到别人家中去。若是有半点羞耻心，就不该如此招摇地跑到主人面前来，说些不知所谓的话。”
羞耻？桑笙眼中尽是嘲讽。
“若是柳夫人有半点羞耻心，便不该如此恶毒地罔顾他人性命。”
桑笙停顿一下，像想起什么来一样：“哦，不对，柳夫人连人伦都不顾，又怎会知羞耻。”
她说完，孙碧云猛地回身，脸色发青，眼神不善地盯着桑笙。
她一字一句，像是咬掉牙和血将话从口中挤出来：“你，说什么？”
人伦？羞耻？从她嫁入柳家那天起，她就没有了这两样东西。
因为没有，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尽力掩盖。本以为这段秘辛会被尘封住，永远埋藏进了地下，却在今夜被冷不丁点出。
她盯着桑笙，想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桑笙面色淡淡，抬眼看向那尊佛像。
“你害了那么多人，午夜梦回时，不会害怕报应吗？”
报应？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她这二十余年，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神灵。
若是有报应，她早该受到惩罚了。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桑笙开口道：“你当然不信报应，毕竟你连神灵都不相信。要不然，也不会想着继续害人，为你儿子续命。”
在那段梦境中，阿媛走后，柳景初对这人世间再无留恋。
他大病初愈，又染上了此生再无法治愈的，名为“阿媛”的心病。
眼见他一心求死，孙碧云无法，只得松口告诉他真相。
“你是阿媛拿自己的命换来的，你若想一死了之，就此舍弃她，我不再拦你。”
柳景初不敢，也舍不得。
但他在世间已无支撑，身子一天天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