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发什么呆!挡道了你!”一声尖锐的呵斥猛地惊醒了她混沌的意识。
一个中年男子不耐烦地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指着她身后那个小小的、作为临时分流点的安检门——一个简易的金属感应门框。
“后面堵了!快点!”他那张被烦躁扭曲的脸放大在肖丽娟眼前。
屈辱感混杂着极致的疲惫和委屈,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堤坝!
一股酸气直冲鼻尖,眼圈瞬间红了。
她想尖叫!她想把手中这把该死的塑料剪刀扔出去!
她想大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文旅局书记的老婆!我凭什么受这份洋罪!”
可喉咙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甚至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眼中蓄积的泪水。
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把涌上来的所有悲愤、屈辱和不甘狠狠咽下去,那力量如此之大,几乎让她干呕出来。
她只能更快地挥舞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咔嚓……将那可怜的塑料副券狠狠地撕碎,仿佛那剪刀下切断的是她自己过往所有的舒适和尊严。
咔嚓声单调而刺耳,如同鞭打在她心上的印记。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持续的崩溃感撕裂时,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这位女施主,眉间聚火,气息滞结,久站伤身。
“随缘饮一碗山泉茶,缓缓可好?”
肖丽娟愕然抬头。
只见一个老僧,不知何时端着一个粗糙的大木盘,上面并排放着七八个盛满琥珀色茶汤的粗陶碗,正站在离她剪票口不远的石阶旁。
“肖姐,你累了,到寺里歇息一下吧,我替你。”
一个女性工作人员抢下她的剪刀。
她跌跌撞撞进入了寺庙内。
阳光下,老僧笑容温和宁静,像喧嚣海洋中突然出现的一座灯塔。
那碗中清亮的茶汤,氤氲着草木的馨香。
这无声的关怀和那碗甘洌的山泉茶,让肖丽娟紧绷欲断的心弦微微一颤,积蓄的酸楚与怒火仿佛找到了一丝缓释的孔洞。
她不再看那老僧,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茶盘。
她拿起那碗中清亮的茶汤,一饮而尽。
刹那间全身舒适通泰。
真好喝!
就在此时,寺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骚动,夹杂着喇叭的喊话声,似乎有什么人物莅临。
那威严的、带着命令语气的声音穿透喧闹,不容置疑:“请大家保持秩序!保持秩序!让出通道!领导视察!”
随即,一队穿着制服的保安迅速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通道。
在文旅局、宗教局等部门随行人员簇拥下,一个穿着白衬衫、面容沉稳、气场强大的年轻人,步伐从容地在分开的人墙通道中行走——正是江昭宁。
他被众人簇拥、众星拱月。
他目光沉静,如同磐石,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汹涌的人潮和寺内井然有序的景象。
他身边紧跟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物。
林方政由衷佩服道:“江书记,这一步改得……神了!”
“好大的虹吸效应!周边的吃住行盘活了!高明!”
随行的鄂建设,恰好在这一瞬抬头。
他看到了倚靠在石柱上、浑身被汗水湿透的妻子肖丽娟!
鄂建设那张因连日奔波和心焦而略显憔悴的脸庞,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的嘴唇不可抑制地哆嗦着。
“虹吸效应”——此刻化作了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他千疮百孔的心脏!
这效应有多大?
看眼前这水泄不通的人山人海便知!
这盘活了周边多少产业?
看山下几乎瘫痪的交通道路两旁,马上就会出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挂着“XX农家乐”、“XXX客栈”、“特产超市”招牌的门店便知!
看那些在路边忙碌招揽客源、脸上带着久违喜色的本地村民便知!
一份热气腾腾的酸梅汤递到了汗流浃背、刚刚处理完一单团队票的售票小姑娘手中。
小姑娘愣了一下,感激地对棚下的老僧笑了笑,端起来咕咚灌了一大口,长长舒了口气。
旁边卖登山杖和草帽的老农,面前那捆早上才削好的竹杖,此刻只剩下寥寥几根。
他咧着嘴,快速地点着手中皱巴巴的钞票,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清爽。
但在鄂建设眼中,面前这份热闹、这生机勃勃的“盘活”、江昭宁沉稳掌控全局的背影、以及角落里妻子那具疲惫而屈辱的躯壳……这一切在他眼中交织、扭曲,最终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讽刺巨画!
江昭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掠过鄂建设那张惨白失神、布满扭曲痛苦的面孔时,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如同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拥挤的人潮。
自己振兴东山,旅游兴县的第一步成功了。
夕阳西下,当最后一位游客离开寺院,肖丽娟瘫坐在售票亭旁边的长椅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晚课开始了。
铛……铛……铛……
悠长清越的罄声首先划破宁静,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枚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
紧接着,僧侣们齐声唱诵的经文,以某种古老而恒定的韵律弥漫开来。
那声音起初低沉模糊,像来自遥远的大地深处,渐渐清晰,汇聚成一种雄浑却空灵的力量。
梵音阵阵,在山峦与殿宇之间悠长地回旋、碰撞,洗刷着白昼最后一丝燥热与尘嚣。
没有华丽的配乐,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吟唱。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山间松柏的清气,带着古老岁月沉淀的庄严,稳稳地抚过山寺的每一寸砖石草木,也悄然渗入肖丽娟冰封僵硬、几近麻木的心田。
白天那两位互相搀扶、悠然下山的老香客的对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疲竭的脑海里回响:
“这才像是拜佛的地方啊!”
“嗯,心里头踏实。”
心里踏实!
是啊,游客们踏实了。
虔诚的香客们踏实了。
东山的农家乐老板数钱数到手软,脸上笑开了花。
特产店的货架被扫荡一空,店主补货补得不亦乐乎。
司机们拉着源源不断的客人,抱怨路堵的声音里都带着喜气。
那么多人,都在这座寺院恢复“本该有的模样”后,获得了他们想要的:清净的寄托、实惠的快乐、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
唯有她,肖丽娟,在这“本该有的模样”之下,被碾碎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付出了什么?是曾经相对清闲体面、冬暖夏凉、有节奏有间隙的机关工作!
是作为曾经的局长夫人那点微薄却实在的社会地位和虚荣!
换来的是汗水浸透衣裳、尘土裹满发丝、无数个陌生人呼来喝去、机械重复到精神麻木的“撕票”苦役!
所谓的“技术含量低”、“不会出错”,在此刻如潮水般涌来的游客面前,那高强度、高频次的重复劳作本身就是一种能把人逼疯的错误!
丈夫呢?他那个光鲜的书记头衔,不仅不能庇护她半分,反而成了将她钉死在这个寺门口更牢不可破的理由。
这份委屈比身体的疼痛更尖锐,更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