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明白。”林方政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沉稳如山。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简单的三个字背后,压着何等分量。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肩膀上的担子,重逾千斤。
江昭宁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平移。
鄂建设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轮到他了。
“鄂书记,”江昭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念一份例行报告,“你自然是管人事编制、党的建设、队伍思想建设这一摊的。”
他顿了顿,审视着鄂建设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随即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摁灭,“这是书记的本职,是分内事。”
鄂建设喉头滚动,刚想应声。
“但是——”
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闸刀轰然落下。
“文旅局是新成立,编制方案是市里批的,是严格按照机构职能设置定下来的,编制总数控制很严。”
江昭宁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清晰而冰冷,带着一种解剖事实的残酷,“这就意味着,编制数量固定。”
“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椅子给人坐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无形的铁钳,死死钳住鄂建设惊魂未定的心神:“一个闲人也不能养!”
“这个原则红线,你这个管人的书记,首先要以身作则!”
鄂建设最后的防线瞬间崩塌。
脸色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白垩粉,灰败惨淡。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鬓角,汇聚成大颗汗珠沿着太阳穴滚落,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彻底丧失。
身体难以抑制地轻微震颤起来,仿佛坠入了冰窟。
他绝望地看着江昭宁。
江昭宁根本没打算给他喘息的时间。
话语如同连珠利箭,下一根已离弦:“特别是……”
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小口,那个短暂的动作像刻意拉长的凌迟,“你那些小舅子、表外甥——”
江昭宁精准地、甚至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好心”提醒着,“我没记错的话,一个在博物馆库房‘看’文物,除了清点物件从不碰库房脏活累活。”
“另一个在文化馆‘打杂’,主要工作就是帮领导跑腿买烟。”
“还有一个更小的……嗯,是挂在你以前管着的那个没经费基本瘫痪的民俗文艺团队里,挂名拿补助的吧?”
“好像叫王……王得贵?他那个补贴名目叫艺术指导津贴?”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鄂建设的嘴徒劳地张开,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类似破风箱拉动的“嗬…嗬…”声,眼神彻底失焦、涣散,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如同活见了鬼。
这些陈年旧账,见不得光的关系,这个高高在上的全县的一把手,怎么会……怎么会知道得如此细致入微?!
连王得贵的名字,都被精准地挖了出来?
一股寒意从他的脊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
江昭宁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喙也绝无回旋余地的终审宣判意味:“合并后机构的复杂性远超以前!岗位就那么点,一个钉子一个眼!”
“他们这几个‘关系户’,原来那些打擦边球、吃空饷的位置,在新局架构里,还能硬‘挤’出来给他们留着吗?”
目光如炬,死死锁住鄂建设那张崩溃的脸:“我看他们继续留在文旅系统岗位,不光名不正言不顺,更是公然占着茅坑不拉屎!”
“迟早会因为岗位不兼容或者清查编制冗余,被处理!被清理下岗!”
“下……岗……”两个字如同最后的惊雷劈在鄂建设头顶,他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只有胸腔在剧烈起伏。
江昭宁语气稍稍放缓,却带上了更沉重的压力:“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调整安置。”
“我看——”他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桌面,“那些新纳入规划、需要人去守着的旅游景点,就挺好。”
“清水镇正在修复的沿江风光带古码头景点、东林山谷新规划的登山步道维护点,都很需要后勤人手嘛。”
“把他们调过去,实实在在去做一些基础性工作。”
“比如打扫清洁、看护设备、维护栈道……对他们是锻炼,也堵住了别人的嘴。”
“避免将来因为安置不下吃闲饭被强行清退,那就彻底难看了。”
他直视着几乎要虚脱的鄂建设:“你说是不是?鄂书记?”
“是……是是是!书记!我明白!”鄂建设仿佛刚从溺水中挣扎出来,声音嘶哑变调,带着劫后余生的慌乱和卑微的服从。
谁知接下来,更让鄂建设惊骇的话抛了下来。
“对了,”江昭宁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声音温和依旧,却像精心打磨的玉器边缘,透着一种清冷的硬度,“听说,你爱人——肖丽娟同志,在原文化局……的财务股?”
鄂建设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记直拳。
脑中“嗡”地一声巨响,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本能的牵引,僵硬而短促地点了点头:“……嗯。”
“她在那里工作十多年了。”
“哦。”江昭宁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极短的音节,那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硌人。
他双肘撑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指尖轻轻相对,形成一个稳固的锐角,那姿势透出一种掌控全局的稳定。
目光如同一对精准的探针,刺向鄂建设眼底。
“我了解了一下情况,”他继续道,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没有任何推诿的余地,“听说业务能力方面……似乎还有些欠缺?”
“工作差错不断,多亏股里的老同志经常给她纠偏改正?”
他稍稍停顿,让这冰冷的评估更刺入鄂建设耳中,“现在两个财务股要合并,要精简一半的财务人员。”
“这种情况,在新的高要求下,她怕是有点……难以为继了?”
鄂建设猛地僵住了,张口欲辩,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鄂建设耳边却仿佛只听见“精简一半”“业务能力欠缺”“差错不断”这些冰冷词语的回响,混合着自身血液急速上涌、撞击耳膜的轰鸣。
“江……江书记……”他徒劳地翕动嘴唇,试图挤出几个成形的字眼辩解,可舌头硬得像块沉坠的铅。
他看见江昭宁眼底深处那点冷光越来越亮,像寒潭底部反射出的一线残月幽光。
江昭宁脸上那层和煦的假面纹丝不动。
“上面三令五申,合并是资源整合,不是养闲人。”
“尤其是财务口,关系重大,冗余的人员一个不留,全部下沉到基层一线!”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印章,敲打在鄂建设的心脏上。
他话锋凌厉一转,目光重新焊死在鄂建设脸上:“而且,你鄂建设现在是局里的书记,自家爱人再留在局机关财务股核心位置上……于公于私都不太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