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的话语,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江昭宁脑中那扇沉重的门。
记忆中那些光秃秃如同“癞痢头”般刺眼的山丘……所有的画面呼啸而至!
植被覆盖率低,水土保持能力差。
此刻,它们有了血肉,有了形状!
这哪里是什么单纯的“天灾”?
根本就是一场从立项审批到资金落地再到执行监督,层层失守、最终将生态防线蛀空,让青山变成赤裸裸的坟墓,让生命在天灾面前毫无抵抗之力的——人祸!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东山县的问题,很可能根本不是孤立的“点”,而是整个系统链条上的一段“坏死组织”。
意味着腐败的病毒早已突破县一级的政治肌体防御,肆无忌惮地向更高级别的权力肌体蔓延侵蚀。
意味着即将落地的那个承载着整个东山县希望的生态项目。
就像一个被无数双贪婪眼睛死死盯住、垂涎欲滴的巨型蛋糕。
尚未切开,就已经布满了肮脏的爪痕!
那曾让他为之殚精竭虑、奔走呼吁的生态项目啊!
东山县,这颗曾经被誉为“绿色明珠”的地方,近十年来在追求GDP的盲目喧嚣和疏于管理的懈怠中,森林被过度砍伐,溪流被污染截断,野生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园急剧萎缩。
原本清新的空气时常蒙上工业粉尘和露天焚烧的烟霾。
他看着卫星地图上那逐年缩小的绿色区块,心像被钝刀一点点割过。
贫困不是宿命!
环境恶化更非必然!
自己在悄悄地改变着东山的社会治安环境整治市容秩序时,一直在策划着一个大的项目,或者说规划东山未来的蓝图。
这个生态项目,正是自己为东山县设计的“翻身仗”。
它不仅仅是要种草种树,而是要系统性地修复受损的生态系统,划定自然保护区,建设可持续的基础设施,引入科学的森林管理和林下经济模式。
同时,依托恢复的绿水青山,打造高品质的生态旅游目的地,吸引城市资本和游客,让绿水青山真正变成支撑老百姓生计的金山银山。
申报材料厚达数百页,充满了详实的数据和严谨的规划。
这三个月多次跑省里汇报协调,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终于撬开了省生态环保专项资金的大门。
项目启动资金两个月后就将如甘霖般注入这片干渴已久的土地。
一个多亿!
这笔钱,对于经济发达地区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GDP常年省内垫底的东山县,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是可以彻底改变一个县面貌的希望之火,是能让无数贫困村民看到生活曙光的启明星。
然而,现在这希望的光晕中,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这已经不仅仅是“盯上”那么简单了。
陈钰、赵大勇、孙建成、周明,还有隐藏在周明身后、或与周明同一级别甚至更高级别的潜在人物……
他们编织的关系网,就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蛛网,早已张开,静静地等待这只巨大的猎物——生态项目资金——落入网中!
面对这尚未完全显露全貌、却已散发着刺鼻恶臭的腐败网络。
他内心深处竟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惊骇,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这不再仅仅是数额的比拼。
那些人,不是一般的贪。
他们是在蛀蚀国本!
是在啃食民膏!
是在挥霍用权力攫取、本应用于改善无数人命运的宝贵资源!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谋杀希望!
他们会如何分割?
是层层转包,吸食层层利润?
是利用监管漏洞,虚报工程量,偷工减料?
还是内外勾结,在项目设计招标阶段就埋下伏笔,将核心标的、高利润部分定向输送到特定关联企业手中?
甚至更直接,操控账户,洗白资金?
若这笔钱再被这群人巧取豪夺,化公为私,最后像扔垃圾一样洒在劣质工程、虚假项目和层层分润的宴席上。
那么,失去的就远不止是一个多亿的财政资金。
那将是整个东山官场残存的最后一点公信力的彻底崩解!
那将是对几十万东山老百姓期盼的最无情践踏!
那将是一种结构性、系统性的背叛!
那将意味着,即使投入再多的资源,也难以真正改变这片土地上蔓延的贫困与不公的循环!
这种伤害,远甚于金钱本身!
真相如同冰冷的钢针,带着剧痛扎入骨髓。
江昭宁的手指,在那已经微微变形的钢笔上又一次用力收紧!
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伸出手,食指重重地戳下了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按键。
“嘟——”
电话几乎是秒接通。
江昭宁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平稳之下,林夕清晰地听到了那种强行压制的、如同冻层下暗流汹涌的语调:“小刘,立刻去办两件事。”
“第一,”他的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钉,“给我调取林业局最近三年——记住,三年内——所有获得市级以上批准立项的工程项目清单,以及对应每一笔专项资金的下拨明细、使用去向账目、配套的验收报告!所有!”
“电子版、纸质复印件,我都要!”
“第二,”他的声音陡然降了几度,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森寒,“给我查县纪委监委那边备案的,林业局局长陈钰同志的个人财产及重大事项申报记录。”
“最新的、完整的档案!现在就去调阅,直接送到我办公室。”
“是!书记!”电话那端传来纸张翻动和键盘急促敲击的声音,“我马上去办!”
“注意保密,不得对任何人言。”
“是!”
“咔哒。”
江昭宁干脆利落地放下了话筒。
那轻微的叩击声在寂静中却如同一声重锤。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直僵立在旁的林夕。
办公室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
“这件事,”江昭宁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淬炼的冰棱,散发着冷彻骨髓的寒意,“目前,仅限于你我和小刘知晓。”
他的视线牢牢锁在林夕脸上:“任何人——”
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分量,“都不得说,要守口如瓶!”
那是一种巨大的、山雨欲来前迫人窒息的压力,也是最终的信任通牒。
林夕感觉自己的后背衣衫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用力地点了下头,幅度不大,却异常沉重:“明白。”